艾格在碼頭滿列客船時離開的家門,回家時站在懸崖上遠眺了會海面,碼頭隻剩下了零星幾片蒼白船帆,天光黯淡,雲層低垂,傍晚的天氣像堪斯特島民最常見的沮喪臉色。
一隻、兩隻……成群結隊的海鷗從灰色海霧裡飛近,收攏翅膀緊緊縮在岩縫裡,他知道這預示着一場暴風雨。
“艾格!”背後忽有喊聲傳來,熟悉的聲音,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到身後那人氣喘籲籲跑過來的樣子,他那些來來去去的鄰居之一,伊登·布朗。
那是個跟艾格差不多年紀的棕頭發年輕人,天生不怎麼協調的四肢使他邁腿的樣子有點滑稽,崖邊風大,他笨手笨腳迎風跑近,讓人不由擔心他下一秒會倒在風裡,然而光從身形上看,他與弱不禁風完全搭不上邊,艾格的個子已經傲視堪斯特島絕大部分成年男人,可伊登的個子簡直可以和堪斯特島的棕熊一較高下。
與之成為鮮明對比的是他的膽子,大概隻夠棕熊一根尾巴毛那麼點。
“你站在崖邊幹什麼?”他仰頭叫嚷,“天呐!風那麼大,海鷗一個個都被吹成了鹌鹑!你又沒有翅膀,懸崖是那麼危險——慢一點!慢一點艾格,你會摔斷腿的!”
艾格攀過岩縫,三兩下從高地平穩跳下,拍幹淨手掌上的灰塵:“是的,太陽會把你曬化,落下的樹葉能砸破你的腦袋,堪斯特島危機重重,你出門幹什麼?”
他徑直朝林間小道走去。
“醫生那裡的活忙完了?”
“試着友善一點,艾格。”這是伊登從巴耐醫生那裡學來的口頭禅,他把這句話濫用于他和艾格的每一場交談裡。
“堪斯特島不是隻有海鷗松鼠等吱吱叫喚的東西才讨人喜歡,你總得學會對我們這些隻會用通用語打交道的島民另眼相待,比如你的朋友我。”他挺起胸膛,“再沒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能寬容你幾年如一日的奚落了!”
說着伊登發現前面的背影就快把他抛下,趕忙追了過去,他明明塊頭更大,卻總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艾格的步伐。
“醫生——是醫生讓我出來找你的,你知道的,老人家總是在人潮登岸的季節心神不甯,太陽還在天空正中央那會兒他就開始朝碼頭張望啦。病人們一早就處理完了,按照約定,我替你為醫生打下手,你幫我送酒,最近病人實在少得可憐,我做得輕輕松松——你呢?送酒還順利嗎?我知道酒館兄弟很不好對付,明明是公平的交易,要他們付錢總像是在割他們的腿肉。”
艾格把挂在腰間的錢袋取下,往後一抛。
伊登在半空中慌忙接住。
“我的天,這麼多?!”他手伸錢袋裡摸索了一會兒,飛快跑上前與艾格并肩,“酒館老闆是醉得分不清廢鐵和錢币了嗎?這得有三桶酒的報酬了!還是說他格外滿意我這回釀的酒?是美酒的氣味喚醒了他的良心嗎?”
“也許。”艾格手掌蓋住他的臉,把湊過來的棕發腦袋推開。
“沉甸甸一袋錢币!我沒想到開春第一件好事會來的這麼快。”錢袋在他兩手間來回倒騰,“我覺得我們應該去揮霍一下,否則不知道哪一天,在我還什麼都沒做的時候,守着的錢罐就見底了。就像積雪在冬天過後不知不覺的融化,錢币都是這樣消失的,我明白這個道理!”
“就現在好嗎?”伊登異常興緻勃勃,嘴裡滔滔不絕,“先别回家了,我們去碼頭邊上看看,那裡熱鬧得像沙丁魚群,堪斯特島所有的商販都聚集在那裡了——或者去酒館?算了,送過來的錢沒有再給他們送回去的道理……要不我們去趟裁縫鋪,把以前剩下的那張狼皮邊角做成手套!”
再走一段路,熟悉的磚石屋頂就該出現在重重枝桠之後,艾格折了根路邊細枝,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别這樣艾格,我向你保證,集市肯定比森林或者海崖更有意思,醫生也說過你需要一點樂子。”見同伴壓根不樂意搭理他的樣子,伊登嘟囔着加了一句,“……他在我出門前特地交待了的。”
樹枝在手裡一節節揉碎,等到松木味完全蓋過手上留存的金屬氣味,艾格才搓了搓指腹,往身後看去一眼:“醫生說?”
港口混亂,醫生向來不樂意他在這種時節長久出門在外。
“對,醫生說。”伊登避開他的眼睛,低下頭給錢袋系蝴蝶結,“所以——所以我們去碼頭看看怎麼樣,最大的那一艘船還沒離港呢,我們可以——”
“擡頭,伊登。”艾格打斷他。
繩一扯,蝴蝶結被打成一個死結,伊登應聲擡頭:“……艾格。”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他多年的鄰居與夥伴,他有點發慌,這不奇怪。艾格正抱着手,用他那雙深綠色的眼睛審視他,就像兔子不會在狼面前胡亂蹦跶,伊登也不會在那雙眼睛的逼視下胡編亂造。
人們都喜歡美麗的事物,其實那本不應該是一雙讓人心生懼憚的眼睛,伊登還記得十三歲時自己心儀過的姑娘說的話:“金飾?瓷器?象牙?得了吧,那些東西隻出現在醉酒水手的故事裡,有誰真正見過?但你要是問我寶石的模樣——”她拖長聲音,笑嘻嘻伸手,去摸艾格的綠眼睛,被初到堪斯特島、還沒學會用正眼看人的艾格像避盜賊一樣避開了。
和姑娘們不同,對于這雙綠眼睛,伊登最深刻的印象卻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