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黑沉沉的水,頭頂是黑沉沉的天,兩人在水天之間飛掠。
真氣凝于雙目,所有景物清晰可見,顧平林踏水奔走,足畔不生半點漣漪,一雙利眼掃視四周,周圍地形已了然于心,不曾錯過任何細節。
身旁人氣息平穩,白袍素靴,袍擺不沾水迹,完全不像剛經曆過大戰的樣子。
“新招何名?”
“劍招是師兄所創,如何問我?”
“喔……師兄,”段輕名笑道,“經常聽人段輕名段輕名的叫,我都忘記了,原來我還是師兄啊。”
顧平林不予理會。
“都說情急吐真言,”段輕名繼續道,“你真的這麼關心我。”
顧平林也是心情複雜。
之前不想他死,是因為此人關系自己的執念與道途,但如今呢?他死,也許是好事,自己不必再為靈心派安危而懸心,沒有他,自己徹底死心,說不定也能消除執念。
但那一刻,自己确實在擔心他的安危。
擔心段輕名?真教人難以置信。
也許,因為他是自己前世今生牽絆最多的人;也許,因為他太出色太耀眼,明知道他的危險,明知道前世被他戲弄,自己依舊忍不住去注視他,放不下執念,差點生出心魔。
顧平林定了神:“隻要我們一天是師兄弟,你不做對靈心派有害的事,我自然關心你。”
段輕名漫不經心地“哦”了聲,聽不出信沒信:“如果不是師兄弟呢?”
顧平林不答:“新招若名鶴影翩跹,應十分相稱。”
“鶴影翩跹,不錯,”段輕名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沒有糾纏之前的問題,順着他往下問,“比姚楓那一劍如何?”
姚楓那一劍精彩非常,他感興趣是必然。顧平林想也不想就道:“殊世劍術自有不凡之處,何況你這招并未完善。”
段輕名饒有興味地道:“這麼含蓄客氣,不像你。”
“還沒講完,”顧平林挑眉,“縱然你完善此招,仍是比不上。”
“哦?”段輕名慢吞吞地道,“不幫你的師兄,偏心外人啊。你如何就肯定我這招比不上?”
顧平林頗不客氣,一針見血:“因為,他那一劍是救人,你那一劍是逃命。”
段輕名大笑:“顧小九你……真是不放過任何損我的機會。”
前世兩人見面總是劍拔弩張,如今卻有機會論劍,顧平林真點評起來:“難道我說錯了?雖說兩招威力不相上下,但鶴影翩跹以身法見長,猶如拖刀斬、回馬槍,不适合正面迎敵,姚兄那一劍主困,對戰時大有益處。”
“未必,”段輕名沒有多解釋,道,“不過山外姚家确實稱得上一流,讓我更期待李墨青的銀蘭劍術了。”
目光一滞,顧平林收回視線,似是随口問:“姚兄與李墨青相比,你更期待誰做對手?”
“大概李墨青吧,”段輕名想也不想,望着前方,仿佛已經在看未來的對手,“此人天賦極高,又得天劍,應該不會令我太失望。”
天才心中的對手,原本就該是同樣的天才。
顧平林默然,雙手不自主地握緊。
“不過——”耳畔聲音傳來,帶着戲谑,“比起他們,還是師弟你最讓我感興趣。”
心頭蓦地一跳,顧平林語氣平靜:“我在劍道上的天賦并不如他們。”
段輕名“喔”了聲:“這麼說,你比不過他們?”
顧平林頓時冷笑:“天賦不如是事實,但真的對上,誰勝誰負,尚且難說。”
這不是自負,當初為了與劍術天才博弈,顧平林誓要彌補天賦不足的缺陷,日思夜想,終于想到化陣補劍之法,創陣劍之道,在修界劍道史上也算是“前無古人”了。“亂花迷蝶”與顧影劍法的最大殺招“鵲橋影散”相比,也不過略有遜色,豈會輸給李氏與姚家?可惜前世隻來得及想出這一招,如今有大把時間,參悟出更多招數是遲早的事。
段輕名沒否認:“以陣入劍,确實新異,會有比‘亂花迷蝶’更精彩的劍招嗎?”
“當然。”
“很好,我很期待。”
手指已然松開,顧平林心情頗好:“論天賦,齊十三同樣不錯,此人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段輕名笑道:“那個可愛的蠢材,竟能得你欣賞。”
“如你所言,他确實毫無心機,要取他性命不難,”顧平林坦然道,“但一個人劍心能單純磊落至此,劍術縱然不是最高明,也一定最真純的,在這點上,你、我、姚楓皆不及他,你承認不承認?”
“怎樣才叫最真純?”
“他一心追求劍道。”
“這修界的劍修,誰不追求劍道呢?我也在追求劍道啊。”
“你以為你是,”顧平林停了停,“你真的是麼?”
“嗯?”
身畔白影瞬間如冰雪般沁出了無限冷意。顧平林止步,側過身,不閃不避地迎上那淩厲的視線。
不在乎什麼的人,要活在世上,總會想要在乎一點什麼。他重視劍道不假,所以才能創出《補天訣》與顧影劍法。但對于真正一心追求劍道的人來說,“高處不勝寒”從來不适合他們,劍道就是他們的樂趣,他們窮畢生精力追逐這種樂趣,而不是寂寞到去追求遊戲的快感。
顧平林道:“你問我是不是關心你,我說是,你信了嗎?還是,這世上有沒有能讓你信任的人?”
四目相對。
溫和氣質消失,面前人不喜不怒,微微垂眸看過來,眼尾越發上挑,形成一個有點冷酷的弧度。
須臾,他收起了冷意,若無其事地道:“你真覺得自己很了解我。”
顧平林道:“也許比你更了解。”
又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挑眉問:“那你可了解你自己?”
“曾經,我以為很了解。”
“那現在呢?”
顧平林不答,轉回身看前方。
現在?現在的自己,不知道到底想要什麼,不知道明明已經決定不争,為什麼執念還是存在?發現前世的真相,不知道該用何種态度對他,更不知道未來的道途該怎麼走……
許久,顧平林搖頭:“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