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小一個孩子有什麼用?老爺把他扔來我們下人房學幹活,不是為難我們麼?掃帚他都拿不了!”
顧依打有記憶以來所知道的自己的用處,就是用抹布擦地闆,家裡每一處的地闆,一天擦兩次,那要消耗他一整個白天。
随着抹地的速度變快,顧依在家裡的用處就逐一增加,拔雜草、掃落葉、洗盤子、擦家具、喂馬匹、清理馬廄、生火、取水、洗衣、涼衣、撿柴、砍柴、搬米……
因身體漸漸成長,下人房的角落已不夠他躺着睡,顧依努力卷縮起來,房裡的人還是嫌他占位,讓他到一個因太小而廢棄不用了的柴房去睡,挺好的,在那裡他可以再次伸展四肢睡覺,缺點就是門和屋頂都有縫,風吹進來很冷,下雨就不能待。
“老爺不是吧?怎麼把和妓女生的孩子丢給我們?那第一個至少是斷奶了才扔來,這一個……誰願意喂啊?餓死了怎麼辦?你們誰要負責養?”
下人們推脫着,最後推給顧依,本來顧依都是被人‘孩子、孩子’地叫喚,如今多了一個孩子,不清楚是誰開始叫他顧一,叫弟弟顧二。
“他是你弟弟,你得負責。”
負責就是有用處的意思吧?
盡管照顧弟弟是自己的一個用處,但顧依還得幹其他活,不能一直待在房裡陪弟弟,于是他背着啼哭不止的弟弟去撿柴,路上遇人說弟弟肚子餓,得吃奶,不然會餓死,顧依就用柴換到一點羊奶,喂過之後,弟弟不哭了。
“弟弟,等你大一些,和哥哥一起做有用處的人。”
顧依盼着弟弟快些會走路,可以學習抹地闆,然而還沒盼到,就又得到一個弟弟,一個人要撿足夠的柴換兩個弟弟喝的奶,不是天天辦得到,問人能不能用别的東西換奶?那人要他拿米來,他便在搬米回家時偷抓一把。
“呸!幹不了幾個活兒還偷東西!你敢再偷!老子打死你!”
那是顧依第一次被按在凳子上挨闆子打,以往都是下人們用巴掌扇他腦袋催他動作快,闆子砸在屁股上宛如帶刺還帶火,刮了皮再燒灼,揮闆子的不是瘦弱的下人,是身材魁梧的男人,下人們叫這人羊大爺。
顧依第一次承受這樣的痛苦,他大哭大叫,好不容易熬到結束,竟還給拖到屋外罰跪,一直跪到兩個弟弟哭不停,才有人叫他回去哄弟弟。
隻有月光的照明的柴房裡,二弟正模仿着顧依給四弟喂粥水,三弟在嚼鋪在地上的幹草,弟弟們不能沒有哥哥,弟弟們需要哥哥才能活下去,這意識是在那一刻鮮明起來,自此根深蒂固于顧依腦海。
弟弟們從脆弱的嬰兒長至能跑跳的孩童,再學會做家裡的粗活,顧依覺得未來的日子應該會越來越好,兄弟們一起幹的活多,就可以多拿糧食,比較困擾的是睡覺的地方,還有身穿的衣服,會越來越不夠。
七弟八弟出生那年,家裡辦喜事,家主娶妻,家裡下人們都得到賞賜,顧依和每個弟弟們居然也一人得到一件衣和第一雙的鞋子,筵席連開三天,每天有許多吃不完的飯菜,下人們搶完之後,剩下的都還能吃得很飽,飽的滋味,顧依和弟弟們是第一次品嘗。
數月後,少主出生,家裡再次張燈結彩,人人有賞,宅子擴建,下人增加,可都是伺候主人的婢女,幹粗活的人沒有增加,顧依和弟弟們的工作日愈繁重,新來的一個叫瑤靈的婢女天天檢查,若是發現做不好的事,就會叫那個羊邢打人,顧依怕弟弟給打死,就把弟弟的責任都攬在身,讓弟弟活着,是他活着的用處。
少主比七弟八弟小,但是少主先學會走路。
看着少主每天穿不一樣的衣服,吃飽睡,睡飽玩,玩累吃,顧依首次察覺,原來小孩和小孩的差别可以這麼大,要如何讓自己的弟弟能得到少主所擁有的哪怕是一點點的東西?顧依苦思這個難題,他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偷。
偷少主的衣服,偷少主的飯菜,被發現了會挨打,但好在弟弟們穿過了的衣服就不會給拿回去,飯菜吃下去了也沒法還。
偷東西是不對的,這事情,顧依這一年才知道,這一年他十一歲,這一年,他在藥鋪和王藥見面。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名兒那樣随便怎麼好?我給你們換。”
依、爾、叁、寺、武、琉、戚、霸,這八個名,是王藥取的。
王藥教會顧依識字,兩年後,顧依讀懂招兵榜文,在看榜文的其他人說,當兵有飯吃,顧依再想起王藥教過他一句男兒志在四方,外面的世界很大,機會很多,人不能做井底蛙。
待自己在外面的世界找到有足夠的飯吃的好地方,再回來把弟弟們帶走,顧依抱着這想法從軍,他瘦骨嶙峋,幸好長得高,又能做粗活,他騙招兵的軍爺說他已經十六歲,那軍爺正眼沒多瞧他,就給他指個方向,那裡黑壓壓一片人,正是準備出城的大軍。
六年的軍旅,看了六年的世界,顧依見過長江、草原、大漠、雪峰,他見到千軍萬馬,他見到屍橫遍野,他見到貪官污吏,他見到民不聊生,王藥跟他說,山河萬裡,人,隻占一尺地,望不到百裡遠。
顧依沒懂得品味王藥當時的話,他隻醒悟外面的山河原來并不好,若他把弟弟們帶走,弟弟們可能過得更糟,那其中的原因和地沒有關系,是人,是他,沒有能力給弟弟過日子。
弟弟需要王藥,王藥不僅有能力給弟弟好日子,他還有能力讓弟弟成為比大哥有用的人。
男兒志在四方,人不能做井底蛙,弟弟們會比自己更早明白這兩句話的意義并不是去外頭找更多的米飯而已。
顧依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劉公公曾進來要他歇着,說皇上在批折子,沒那麼快回來,這麼說又令他更不敢歇。
天色暗,劉公公來點燈,說皇上用過膳就來,并留下一食盒。
在君主殿内,沒有君主允許,怎能進食?
痛楚和饑餓早已麻木,隻剩疲憊還在消磨着意識。
皇上的腳步聲顧依自遠就能辨識,他一聽到動靜就轉身朝門跪伏,門開便規矩地恭迎。
“想得如何?”皇上問。
“臣想去北方邊境。”京城已沒有需要自己的人,顧依還能想到的唯一用處就是回到軍中做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