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惡果的因由是沒有遵從王藥的規定,如此理解的顧依,在體會到心痛如絞的懊悔之後,猶如被熱火燙傷的孩子,不敢再靠近光明,盡管他冷、他餓、他渴,都沒有膽量趨近那可以給予他一切需求的爐火。
王藥提出了和離,掉頭即走,顧依不敢緊跟,他抱着希望,王藥是在氣頭上,他隻要不接着招惹便能得到原諒。
顧依一直跟着王藥到客棧和弟弟會合,他怕住進客棧會錯過王藥出發回城,于是沒有入住,而是在外守到天明,夜不寐,攥着王藥丢棄的那柄匕首,他沒有半點頭緒,他覺得不管他想的什麼對策,結果都會是錯,他隻想等,等王藥教他應該如何改過?
蕭寅不離不棄,或該說……死纏爛打。
“你跟着我吧,你弟弟我能養,我求皇上把你許給我。”蕭寅似乎是把‘喜歡’說出了口就不再避忌,表白的話語一句比一句直接。
“你殺羊邢那案子,李大人其實幫了不少,和李家的親事我是不好推,不過我喜歡你啊,你要知道,這很重要,就算我有正妻,我還是隻喜歡你,不會虧待你。”
顧依手中的匕首出鞘又還鞘,這不是多好的一把武器,顧依沒多少身家,買不起王藥轉贈給他七弟的那種好刀,這匕首充其量隻是實用,手工不精細,綴飾不華麗,買到手時有好些打磨不勻的毛邊,顧依自己磨平,不盡然完美,可現在仔細打量,那些他打磨過的地方竟然平滑發亮,刀柄鑲了塊原本沒有的翠綠玉石,本是簡樸獸皮所制的刀鞘還縫上繡有祥雲瑞獸圖騰的織錦布料,精美可比他的禦賜寶刀。
蕭寅不斷在顧依身周打轉,應該是忍受不住顧依的不理不睬,他搶走那匕首,顧依沒心思和他動手,任由他拿去。
“吃飯吧,餓了。”
顧依歎氣。
“天黑啦,你有傷,在外會受涼,不住客棧就上車睡。”
顧依還是歎氣,他希望蕭寅可以自他眼前消失,如同那團呼出口成霧的氣。
氣不氣蕭寅?氣的,然而顧依無可奈何,現實來說,他不敢得罪蕭寅,蕭寅向來作風乖戾,和皇上有稱兄道弟的少年交情,他若一個不甘心,要用強橫的手段滿足私心,導緻一拍兩散,顧依怕自己沒有能力擔當,他要是孤身一人也罷,牽累弟弟和王藥一家是他絕對不想看到。
不說現實,情感上,顧依還是不忍對蕭寅絕情。除了在軍中的提攜之恩,蕭寅還無私地教他内功心法,再有羊邢一事的相伴救助,而後是最出乎意料的告白,‘愛慕’、‘喜歡’,蕭寅毫不做作的話語,顧依為之感動,倒不是他想回報這份愛戀,他隻是難得地有那麼一次,可以設身于别人的處地來感受。
顧依以往不覺得自己和畜牲有分别,人有階級之分,他曉得,他在階級的最底層,他了解,階級是天生既定的身份,他認命,他不能體會偶爾聽旁人提起的困擾,比如空虛、憂愁,還有即便他會用于言語措辭,卻實際沒有感受的榮幸、自豪,他得到指揮使這份差事,王藥說為他感到驕傲,他是那一刻才驚覺,他心裡隻想着以後能用勞力得到金銀,能天天有飯吃、夜夜有遮頂,很是幸運——這樣的思想是上不得台面。
直到現在,若讓選擇跪着吃肉,站着吃草,顧依還會搖擺不定,尊嚴于他,依舊很是飄渺,這使他在讀着書中詞句和詩賦表達的禮儀廉恥、尊榮傲骨時,難能投入其中。
唯有愛着、喜歡着一個人的心情,深刻到想說出來給對方聽,那份迫切要對方聆聽的心思,克服了怕羞、怕醜,和怕被拒絕的障礙,顧依懂,對蕭寅這位出生在階級高處的人,他第一次能夠感同身受。
被喜歡的人趕走,這感受,顧依剛剛有了經曆,他不忍心把這份難受加注蕭寅身上。
“唉!”輪到蕭寅歎氣,他為何歎氣?顧依這時就慣例地不明白。
“你不喜歡李大人的閨女嗎?”顧依問,他想要蕭寅停止喜歡他,那樣他就可以殘忍一些對待蕭寅。
蕭寅斜眼瞪,反問:“你不喜歡我嗎?”
顧依決定不再說話。
倆大男人,就這樣肩并肩站在客棧外的大樹下,累了或靠或伸懶腰,打仗時可以連日連夜在馬背,挂牌當值也是可以十幾個時辰不歇息,這兩位禁軍統領這麼待到天亮,依然可以精神專注。
次日天明,食時過後王藥的馬車出發,顧依想跑着追,還是坳不過蕭寅屢次追來把他抓上車。
回到京城的一路無話,到得城門,蕭寅還沒下車,就有一票人畢恭畢敬圍上他,說王爺請他回府,顧依大松口氣,他趁機擺脫蕭寅,往王家莊去,他沒敢進門,就在門外徘徊,莊内丫鬟出門見到他,他請丫鬟給他傳話,就說他知錯了,丫鬟卻一去沒有回。
午時,王老爺出門,顧依硬着頭皮上去見,王老爺隻是哼氣,搖頭不語,那表情是失望,顧依多少看得懂。
王夫人不一會兒也出門,态度和王老爺相近,隻是多了番話,“孩子們已經是王家莊的人,你可以放心。”
後來一直到午後,王家莊都隻有做事的下人進出,顧依見他們面色尴尬,就自行避開,躲在遠處。
王老爺和王夫人黃昏時分一起回來,他們在門外四處張望,顧依不确定兩老是不是在找他,猶豫不決時,兩老就進了門。
天色漸漸黑,疲勞和饑餓總算開始讓顧依站不住腳,他拿不準王藥會氣多久?他衡量自己的極限,這樣門外守着三天三夜應該不是問題,往後要堅持的話還是需要食水,蓬頭垢面也不好,會被當成要飯的驅趕,找個能打水洗臉的東西吧,顧依這麼想,就近挑着大片的葉子要折成瓢。
“大公子——”忽地聽到叫喚,顧依立即趕到王家莊門前,吓得叫喚他的丫鬟差點跌倒,顧依不敢碰到人,拉住人的衣袖讓人站穩。
“您果然在呀,唉……少爺真是了解您,可那又何必呢……”丫鬟給顧依遞上兩卷書信,“少爺要您拆開來讀,同意的話,就蓋上手印回複。”
顧依緊張地拿過那兩卷信,丫鬟空着手後便拿出一小塊硯,上面有稀釋的紅墨。
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顧依遲疑了很久,不敢攤開書信,丫鬟沒有催他,低着頭一句話不說,端墨的手換到另一手,顧依不想累了人,就先開一封以紅色皮筋綁着的信,信中字不多,用辭不深奧,為題三字——和離書,書信下方已有王藥簽字、蓋章,還有手印,内容簡潔表達和離意願,以及唯一的協議,既是顧依的七個弟弟要歸王家,從此将是王家子嗣的身份,與顧姓人再無瓜葛。
黑色皮筋綁的另一封信一樣很簡潔,那是休書,王藥一樣已經簽字蓋章蓋印,協議還是弟弟歸王家。
無論是和離還是休妻,顧依都落得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