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
王藥手拿戒尺,一下接一下地拍打自己掌心,頭也跟着顧依念誦的節奏點着晃着,他舒服地坐在太師椅,翹着腳,長長的衣擺撩起些許,露出腳掌和一截小腿,皮膚雖非常白晰,但并非光滑無瑕,可見深淺不一的許多刮傷和小印記,這是他經常上山采藥累積的蚊蟲蜇咬和不慎被帶刺枝葉勾腳的傷。
其中有道特别長的疤痕,在王藥右腳掌,那是他身上受過最嚴重的一次傷,是在懸崖想拔一株給顧依治内傷的稀有靈芝時,腳踩進一個狹窄的坑洞,夾住了無法拔出,他為了自救,自己把腳骨打折,才得以脫身,養腳傷那陣子,顧依和蕭寅在戰場,回來時王藥的腳已痊愈,顧依至今還不知道王藥有過這傷。
王藥悠閑地擺動懸空的腳,他看了一天的診,眼有些累,但不舍得合上眼皮,畢竟眼前光景太過美麗,他身型精壯的相公跪趴在床榻,上身伏卧在墊高的棉被。
顧依一頭濃密的長發隻随意束起,黝黑青絲如瀑布般灑在他三角狀的背部,掩住他後背仍有大片瘀紫的傷,發尾剛剛好垂至他後腰眼上,兩圈腰窩若隐若現,腰窩以下就沒有正常膚色,然而都已比三天前好得太多,至少不是一片模糊的腥色爛肉。
皇上以荊代杖在顧依後腿打的那三十下,打得是不重,可還是輕微破了皮,現在一條條的痕已經結痂,在白晰的膚色襯托下特别顯眼,并未腫起,看着就像畫上去的,又像緞帶,王藥忽地興起一想法,他要把紗布用藥染紅,以後就用紅紗給顧依包紮,他想象着顧依強壯的大腿肌被紅紗勒出凹凸的線條,那該是……多麼好看。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顧依念誦的速度越來越慢,且中間停頓越多,王藥一邊聽,一邊思索該用什麼草藥的天然顔色來染紗?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呃……主忠信……無……無……”
“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王藥把顧依念不下去的句子給補上,啪地一聲,他的戒尺打在桌上,顧依給吓得渾身一下戰栗。
王藥惡作劇得逞,揚起嘴角偷笑,而後就嚴肅地說道:“背得不錯了,換一篇吧。”
顧依吸鼻子、揉肚子,王藥看看炭爐,炭還是紅的,顧依又坐在不受風的床上,雖然衣不蔽體,但不至于着涼,然而他還是有些擔心,就起身去撩一撩炭,讓房間再暖一些。
“念吧。”王藥來到顧依身後,解開他發束,用桦木梳子給顧依梳頭,顧依的頭發天生又順又滑,打仗那些年因為常常在沙漠馳騁而漸漸變得幹燥粗糙,王藥可舍不得那麼好的發給如此破壞,于是每次給顧依熏療時也會給他用上好松木提煉的油脂來擦發,這麼維持一些時日,就把顧依天生麗質的美發給恢複,甚至比以往更漂亮,前幾日他娘有幸窺見顧依散發,說驚為天人也不為過,昨日竟然給他遞了一大盒子,裡頭琳琅滿目都是束發冠,金的銀的琥珀的,怎麼富貴怎麼來,娘親說:“依兒好看,隻有這些配得上。”
依兒好看,别人配不上。
王藥滿腦子是相公好看,得牢牢關在自己心房的心思,把相公的頭梳過一遍又一遍。
“夫人。”顧依仰脖子回頭看,“我餓了,吃飯吧。”
王藥微笑,低頭在相公唇尖啄一下,“背篇楚辭給我聽聽。”
“我……”顧依又低下頭,“不喜歡詩詞……”他嗫嚅。
“那中庸背幾句來。”
顧依捏着手指垂頭不語。
王藥等了會兒,心裡有數,他相公沒有聽話,這一整日的居然隻背不完整的學而篇,三弟要是知道自家大哥這樣的背書能力,還能把這大哥捧得似天神那樣麼?
“你以往能背很多。”王藥在顧依身邊坐下,手指腹貼着顧依腿上紅緞子那樣的傷痕畫。
“兵書有趣些……”
“你到了敦宗院,要是連論語也不會……”王藥托起相公手掌,“得挨夫子打。”
王藥感覺相公身子僵硬了片刻,眼裡還閃過一絲不安,不免心疼,他握着相公的手,揉着虎口勸:“我知道你不想去敦宗院,那裡都是官宦子弟,個個驕橫霸道,我也怕你去那裡會給欺負,可這是聖旨,你不好好表現,指不定,會有人上表皇上罰得你太輕,我就是擔心這一茬,才要你抓緊時間把該讀的書都讀了,以免給人為難。”
“我懂。”顧依把身子挪近王藥,埋入王藥懷中。
王藥摟着相公,撫開相公長發,檢查相公背部瘀傷。
“背還疼得厲害?”
顧依搖頭。
“膝蓋好多了吧?”
點頭。
“腳闆沾地沒那麼難受了吧?”
猶豫了會兒,顧依小聲答:“有點兒難受。”
“我先給你換藥,再敷一會兒腳心,你趁這時間把禮記的中庸背一背,還有楚辭的離騷,我愛聽,你背給我聽。”王藥說着就起身,把顧依摁趴在床,起身去準備傷藥。
“夫人,我明天給你背好嗎?我想出去看弟弟練功。”
王藥動作滞了滞,拿布擦手,然後拿起已經放回盒子裡的戒尺,走回到床邊,他坐下,戒尺毫不客氣地壓在顧依腿上的一條緞帶。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王藥手起,迅雷不及掩耳地一落,啪!尺子着肉,清脆又響亮。
“嘶!”顧依踢腳,王藥的尺又壓下去,他立刻僵住不動。
王藥拿起尺,深紅色的舊傷周遭浮起了一層新染的淡粉。
“背不背?”王藥問。
顧依長長一聲哀嚎,“背,我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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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爾第一次聽大人用句句祝福來賀他生辰之日,孩子沒有經曆過這些,收到王老爺和夫人給的紅包時,竟哇哇大哭起來,顧依覺得有些難看,要拉弟弟來教訓,卻給王藥阻止,隻見王老爺從座位上站起,把顧爾摟到身前安慰,“哭什麼呢,孩子啊,家裡人疼你呀,你要開心嘛!”
“我爹喜歡爾兒。”王藥對顧依輕聲說,“說他有做生意的天分,會和人講價,藥材好壞他還在學着辨認,采買其他東西,他一眼就能辨優劣,不似我,爹說生意交給我,會給我敗光。”王藥是帶着笑意說的,隐約還有點自豪,像這弟弟真是他給生的。
顧依站着觀禮,王藥坐椅子,但身子是倚着相公,手臂環繞相公的腰,一下拍、一下揉地,一旁婢女悄悄地笑說,少爺一下都不舍得放開大公子。
“依兒。”王藥不知不覺已學着娘親的方式喚相公,“我問你個事,你要是不樂意,或拿不定主意,沒關系,無須勉強。”
顧依摸着王藥頭發,用手指梳理,王藥戴着他第一次見的束發冠,銅制的,色澤不特别亮,質感看着很是古樸,那圖騰像鳳凰又像老鷹,他不是很懂,總之好看,與那黑底金絲的抹額相呼應,王藥很少戴這些首飾,可見他很重視此時的場合。
“你可願意把弟弟們過繼給我爹娘?”王藥站起身,把顧依垂到臉旁的一束發勾到耳後,他用銀制的發箍束起顧依兩鬓的發,精緻不失英氣,頭上的發冠是成套的,銀器鑲黑耀石,這不是王夫人送的,顧依覺得王夫人給的那些太華貴,他怕弄丢,堅持不戴,就要這款王藥小時候戴過的頭飾,他說黑耀石漂亮,像王藥的眼睛,王藥問他記不記得他倆第一次見面,他戴的就是這款,顧依說記得,于是王藥就任他戴這平常人都買得起的普通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