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天對謝夭态度不好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他确實不太想見謝夭。
他不想讓謝夭看見他狼狽的樣子,他自己也不想看謝夭的臉,可能因為謝夭确實和謝白衣長得有點像。他小時候都沒在謝白衣面前掉過一滴眼淚,所以在謝夭面前,他逞強似的,怎麼都不想見。
他在房門口站了一會兒,正巧褚裕從裡面出來,擡頭看李長安一眼,又立刻兇巴巴道:“你怎麼在這?”
褚裕對歸雲山莊的人态度都不好,一是因為正邪不兩立,二是因為謝夭進望城那幾天的遭遇他都記得呢。
他被仇恨浸淫了十好幾年,除了桃花谷幾個親近的人,其他人一概近不了他的身,早都忘了怎麼好好說話了。
“哦,”李長安低頭,看着小獸一樣瞪着他的褚裕,下意識覺得這也是謝夭的态度,捏緊了手裡的點心,淡淡道:“路過。”
褚裕又往外走去,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回頭道:“他吃完藥有點不舒服,你進去看着他點。”
李長安一怔,疑惑看向他。
褚裕擺擺手道:“愛進不進,随便你。反正除了你,他也不會讓其他人進。”
李長安抿了下嘴唇,說不清楚那刹那是個什麼滋味,推開門,謝夭裹了三層被子披在身上,手裡捧着藥碗,那碗裡明明還冒着熱氣,可看着怎麼都讓人覺得冷。
謝夭說話也是,一張嘴,都冒不出來熱氣。
見李長安進來,謝夭也不驚訝,他本來想逗李長安兩句,但這藥冷得他有點提不起來力氣,他蒼白的臉上提起一個笑,道:“呦,李少俠還知道出門。”
“苦麼?”李長安問。
“苦死了。”謝夭道,又舉起碗,道,“嘗口?”
眼見李長安就要伸手去接,謝夭又立刻把碗給收回來了,心道李長安傻吧,明知道裡面下的有冰蠶還去喝。
“點心。”李長安把手裡東西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甜的。”
謝夭看着桌子上的東西,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他送的,又彎起眼睛笑道:“你拿了啊。”
那天李長安關了門,筆記上的字一個都沒看進去,謝夭那句“吃點”一直盤旋在他腦子裡。大概是因為小時候生病的緣故,很少有小孩子願意和他一起玩,有的時候還會跟在他身後,罵他“病痨”。
所以李長安很小的時候就習慣了自己跟自己玩,孤僻的性子就這麼傳開,後來就連大人都不願意逗他,因為覺得他沒意思。
很少有人锲而不舍地拽他進入紅塵裡,捏着他的小臉蛋說要多笑一笑。其他人過來敲門,都隻敲了一下,接着便再沒嘗試過,他卻知道謝夭來了很多次。
他的腳步聲,他都聽得見。
那天謝夭走後,李長安又在屋裡待了一會兒,心道為什麼呢?不過萍水相逢,自己有什麼值得他來的。還是因為望城門前那一劍?抑或是謝夭本質是個爛好人?
可是謝夭看上去,怎麼都不像是會因為一點牽絆而一直放不下的人。
他沒想明白,但是等謝夭走遠了,他悄悄開了門,偷似的把門外的東西抓了回來。
李長安看他笑着的眼睛,莫名有點不好意思,他摸了一下後頸,偏開頭,淡淡嗯了一聲,半晌,又補了一句:“主要是害怕貓叼。”
“嘗了沒?”謝夭問道。
李長安仍然偏過頭:“沒嘗。”
謝夭半眯了一下眼睛,仿佛看穿了什麼,也不管李長安剛才的回答,自顧自問道:“好吃麼?”
李長安:“還行。”
謝夭笑起來,冰蠶的藥勁還沒過,他笑起來聲音有點虛,李長安聽得忍不住再他往身上裹一層被子。
就聽見謝夭笑着道:“沒嘗知道味道還行?”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李長安歎了一口氣,一雙桃花眼幽幽地盯了謝夭一會兒,看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道這人怎麼跟謝白衣一個德行,道:“别笑了,我輸了行了吧。”
謝夭聽了,莫名更想笑了。
這大概是李長安這個犟種第一次朝他認輸,之前無論什麼,師徒比試也好,還是對歸雲山莊哪一棵樹先落葉打賭也好,小長安最常挂在嘴邊的就是“我沒輸,再來!”。
謝白衣總是忍着笑道:“好好好,你沒輸。那就假裝你赢了。”
謝夭覺得這個事情非常有紀念意義,如果不是他現在身體抱恙,他要蹦起來翻出來紙筆記上一筆。
李長安也莫名笑了下,大概是被自己蠢笑了。兩個人笑成一團。
等到笑聲平息,忽然有那麼片刻的安靜,不知名的情緒湧上來,不知道為什麼,又讓人有些難過。
外面又響起那種代表着離開的,風吹過雜物咕噜咕噜的聲音。
李長安道:“我走了。”
謝夭不應答,也沒看他,隻低頭看着碗裡的湯藥。那湯藥還冒着熱氣,謝夭看了一會兒,心道沒出息,然後眼一閉心一橫,一碗湯藥全給悶了。
接着便是苦,苦得嗓子眼都麻了。
别人都是酒壯慫人膽,他是一口悶了苦藥,這才敢說話,一開口,他叫了一聲:“……長安。”
不是李少俠,也不是李長安,叫的是單單一個名字,他當年親筆所提的兩個字——長安。
李長安下意識頓住腳步,很想問他剛才叫自己什麼,但一偏頭,對上謝夭的眸子,忽然什麼話都問不出了。就好像,他叫自己長安才是對的,才是正常的。
意識到自己叫了什麼那刻,謝夭心道完蛋了,但此刻他沒什麼力氣思考了,打算就這麼将錯就錯下去,他道:“你那天問的‘他’,是你師父麼?”
李長安又收回視線,那個瞬間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隻淡淡點頭:“嗯,是謝白衣。”
謝夭把自己裹在被子裡,隻露出一張臉,道:“謝白衣這個人我知道一點。百曉堂裡有關他的卷宗有很多。他少年成名,又傲又狂,幹了許多出格的事……可能也或多或少給人留了點印象。”
說起往事,謝夭語氣帶了點躊躇,似乎是在挑選合适的措辭。
李長安靜靜聽着,不說話,卻在心裡道這話不對。
不是或多或少留了點印象,是特别濃墨重彩的一筆。百曉堂記他專門記了一個冊子,他是江湖大俠,是天下第一,是無數人心中的代表。
甚至于李長安來說,他就是江湖本身。
雖然李長安很不想承認,但他小時候做夢,夢見絕世高手,江湖遊俠的時候,都夢見的是謝白衣。
“我猜,”謝夭擡起眼睛看向他道,“他那樣的人,大概不想别人在他死後如此紀念他。你是他徒弟啊,應該了解他。”
李長安卻在那個瞬間心想,我了解他麼?他知道謝白衣不想做功課的時候會偷偷出去喝酒,他知道謝白衣喜歡吃甜的,他知道謝白衣拿劍的時候拇指總是會下意識抵在劍柄上……
李長安知道謝夭說得是對的,按照謝白衣來去如風的性格,肯定不想别人懷念他。
他那個瞬間忽然很想知道,像謝白衣這樣的人,會有什麼懷念的人麼?
但是沒有答案了。
李長安淡淡“嗯”了一聲,出了房門。
謝夭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掐着自己喉嚨咳嗽了一聲,喉嚨裡的苦味還在,這真是他喝藥最快的一次。他抓起來李長安送過來的點心,放進嘴裡吃了。
—
不過三日,歸雲山莊衆人都已收拾停當。其實這三日内已經陸陸續續走了不少人,客棧裡顯得冷清了不少。歸雲山莊是最後走的,一是要善後,妥善處理松雲劍和桃花仙的屍體,給客棧結賬;二是要把死去的歸雲山莊弟子帶回家。
謝夭也讓褚裕收拾好了東西,在一片晴朗下,兩個人慢慢往客棧外走去。
褚裕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問道:“谷主,我們接下來去哪?”
謝夭想了想道:“回桃花谷。”
謝白衣死訊已定,桃花仙已死,天下一片太平。隻剩下當年伏兵之事沒有查清,但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不會引起動蕩,可以慢慢查。
說白了,在他死之前查明白就行了。
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快要走出城門。城門口的一千八百隻通息鈴已經在拆了,拆了一半的鈴铛拖在地上。
謝夭走過去,那鈴铛隐隐約約又有要響的趨勢。
拆除鈴铛的小弟子看見鈴铛震動,驚懼地擡起頭,看向謝夭。
褚裕眉眼一瞪,道:“怎麼?望城門口那事又要再來一次?”
小弟子連連擺手,一笑道:“是你啊。我這就把鈴铛拿走,這就拿走。”
但一千八百隻通息鈴,哪是那麼容易拖走的。鈴铛聲還是響了起來,聽得人心煩。
謝夭打算就這麼過去,忽然在一片鈴铛聲中,聽見了清脆的馬蹄聲。
回頭,隻見李長安騎馬奔來,與此同時拔劍,隔着老遠一劍把吵個不停的通息鈴劈個稀爛,收劍,沖至謝夭身邊,手一緊勒住缰繩,塵土飛揚,馬頭高高揚起。
等到馬蹄踏地的刹那,謝夭聽見李長安少年氣的聲音。
“謝夭,歸雲山莊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