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濺起的雨幕之下,所有人靜默地站立着。李長安距離瀑布最近,他一人站在狂風暴雨裡,頭發和衣服都濕了,濕哒哒地貼在身上,樣子有些狼狽。
他就那麼靜靜地站着,低頭看着桃花仙的屍體。
桃花仙就這樣死了麼?
謝白衣也死了麼?
他現在拿起了小時候就想拿起的劍,斬妖除魔成了一代大俠,桃花仙就死在他眼前,甚至屍體還擺在這裡,他七年追逐終于有了個了結,多年夙願都已經達成。
但他為什麼,這麼不痛快。
在李長安靜靜看着桃花仙屍體的時候,謝夭一個人往外走去,他步子有一些踉跄,那一箭他稍微用了點内力,差點倒下去的時候他還是扶了一下旁邊的牆。
按理說隻消耗了一點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為什麼他現在全身都開始疼?
他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在這場追殺之前,他和極長老見的最後一面。
那天極長老已經易容完畢,也換好了衣服,謝夭給他帶去了桃花枝、簪子、還有桃花谷谷主的谷主令。極長老沉默地把桃花枝和谷主令裝進袖子裡。
謝夭道:“極長老,桃花谷那一戰,跟你有關系麼?”
“跟我有什麼關系?”極長老哼一聲,道,“我都快死了,别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也就是說,你不知道那天的伏兵?”謝夭問。
極長老擺擺手:“不知道。”
謝夭又問:“也沒見過謝白衣?”
極長老動作停了一下,狐疑地看着他。
當年那一戰,人數衆多,谷裡又都是瘴氣,他并沒有正面撞上謝白衣,就連遠遠看一眼都沒有。人太多了,極長老現在閉上眼睛,都能想起來那一戰的厮殺聲,和那些如同天降的……殺人魔。
極長老隔了一會兒才道:“沒見過。”
謝夭很輕地點點頭,轉身要離開。走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什麼,他停下腳步,極輕地歎了口氣,道:“如果有人問起謝白衣,你就說他死了。”
“……粉身碎骨那種死。”
極長老在那個瞬間明白了什麼,他終于知道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有着超強實力的谷主從何而來,謝夭為何嚴禁魔教做派,也終于明白謝夭為何是個半殘。
他身上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過。
隻是他知道的太晚了,謝夭親口告訴他,謝白衣已經死了。
謝夭之後親自去見了極長老妹妹的兒子,那孩子名字叫王小乙,因為養母和松雲劍死了,這段時間他一直流落在外,芳落把人找回來的時候,那小孩整個人髒兮兮的。
謝夭讓芳落把人帶回桃花谷,褚裕不明白,問道:“這小乞丐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天底下流浪兒那麼多,無父無母的多了。”
“說什麼呢?”謝夭敲了他後腦一下,道:“這是我答應極長老的。”
褚裕想躲過謝夭的手指,下意識捂了一下腦袋,這一捂給自己捂清醒了,他道:“明白了!”
桃花谷的内亂是假的,戰亂的嘶吼是人演出來的,紅色仿佛充滿鮮血的瘴氣是放的狼煙,為的就是要讓衆人相信,桃花谷内亂,桃花仙腹背受敵。
而濟世堂一步,就是要放出桃花仙重傷消息,讓一代大魔桃花仙的死亡合情合理。
這最後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就是假桃花仙本身。
極長老之所以願意扮演桃花仙,就在于他妹妹留下來的血脈。謝夭當時隻拿了一份那孩子的畫像,一封百曉堂出具的調查密函,給了極長老。
極長老看到畫像那一刻,一下子像是蒼老了幾歲,他沒想到自己妹妹生了這麼一個孩子,更沒想到自己親手殺了那孩子的養母。
謝夭道:“我保這孩子平安。”
極長老點點頭,又緩緩道:“我還要他一世不入江湖。”
謝夭點頭:“好。”
極長老沉默一會兒,笑起來,道:“如今……我是桃花谷谷主了。”
至此望城山之事解決,松雲劍之死謎團全解。
桃花仙的死訊傳遍了全江湖,一代大魔頭終于死了,桃花谷再無人可依靠,那幾天的江湖張燈結彩,氣氛快活的像是快要過年,讓謝夭也一陣懷疑,是不是自己犯病的時候夢遊,真的幹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
江南百曉堂記了一筆,第一大魔頭桃花仙死于誠安十二年。與此同時,謝白衣到底死沒死這個多年懸案,也終于有了結論——桃花仙親口所說,謝白衣死于誠安五年,死在桃花仙手裡。
謝白衣死訊坐實那天,李長安一個人在桃花仙屍體旁站了許久,之後拎着青雲,沉默地,一身血腥氣地往外走。
圍觀衆人都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通路,靜靜地看着這個臉上還染着血污的,十九歲的少莊主。
無人敢上前,也無人敢說話。
李長安回來之後關了自己三天,沒出過門,也沒怎麼吃過飯,更沒有跟人說過話。
——自然也沒有見過謝夭。
他把自己關進房間裡,把這些年探查來的桃花谷的資料看了一遍又一邊,反複去想謝白衣到底是怎麼死的,如果謝白衣真的死了,那他的屍骨在哪?
桃花仙死了,他跟謝白衣的最後一點關系才沒有斷,他死也不肯放手。
謝夭無數次路過李長安的房間,月夜下,又無數次擡起手想敲門。他覺得自己屬實混賬,他忽然理解了李長安小時候說得那句話,在别人生命濃墨重彩之後又無聲無息地離開,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混蛋的事嗎?
然而此刻,他又能說什麼呢?
他拿不起劍了,也活不長了。
可看着李長安始終緊閉的房門,他還是沒忍住,買了李長安之前最喜歡吃的青竹酥酪,敲響了李長安的房門。
謝夭一邊敲門一邊道:“……李少俠?”
說完,就那麼靜默地等了許久,月色撒下,兩人一個站在門内,一個站在門外。秋月夜裡,空蕩蕩的客棧愈發荒涼。
望城之事已經結束,所有人都在收拾東西,各回各的師門。客棧住了一個多月,雜物太多帶不走,收拾之時就丢棄了不少東西在院内,風一吹便咕噜咕噜地到處滾。
謝夭聽着院子裡荒涼的動靜,覺得李長安應該不會開門了,畢竟這麼多天,宋明赫、懷竹月、還有幾個小師弟來了不知道多少遍,李長安也沒開門。
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門開了。
他敲開的。
李長安站在門邊,眸子垂下,看向他。
謝夭覺得李長安瘦了不少,臉色有些憔悴,月光下看不太分明,隻覺得眼圈也有點紅。他又看向房間裡面,李長安移動一步,擋住了他視線,道:“是你啊。有事?”
謝夭揚起一個笑,舉起手裡的酥酪,道:“剛買的吃的,吃嗎?”
李長安看他手裡的青竹酥酪一眼。這東西不是很好買,商家做酥酪,基本上不會做這個口味的,青竹味道太小衆了。估計全天下,也隻有歸雲山莊的人會吃。
因為歸雲山莊内青竹最多。
不知道謝夭跑了多久才買到。
李長安睫毛顫了兩下,在黑暗中飛速抿了一下嘴唇,道:“不吃,不過……多謝。”說完,退回房内,直接拍上了門。
謝夭被拍在門外,一時間有點心涼,心道這他娘的到底哪出問題了。半晌,他才意識到,李長安已經不是七年前那個十二歲的,用兩塊酥酪就能哄好的小孩了。
謝夭笑笑,又拍了拍門,道:“給你留兩塊啊,放你門口了。”
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在門外喊:“别忘了出來拿,客棧裡有貓。”
謝夭到最後也不知道李長安開沒開門,又有沒有把東西拿走。他第二天去看,東西是沒了,但一想李長安從小就犟的性子,他覺得東西可能還是被野貓給叼了。
他歎一口氣,道:“褚裕,你說小孩長大了怎麼就難對付了呢?”
褚裕看他一臉發愁樣,一看就是把人惹生氣了又哄不好,忍着笑道:“谷主,沾花惹草把自己玩進去了吧。”
謝夭:“……”
“誰沾花惹草,”謝夭長歎一口氣,“這是世事無常。”
“谷主,還是先關心關心你自己吧。”褚裕道,“藥煎好了,我再出去給你找點什麼蜜餞?”
謝夭一聽,舌尖上頓時漫上來一股苦味,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擺擺手,趕緊讓褚裕走了。
李長安自己收拾了三天的情緒,終于出了門。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用手擋住眼睛,接着便聞到了一股中藥的清苦味,從謝夭那個房間裡傳出來的。
這麼苦的藥,謝夭那人能喝得下去麼?
謝夭此人,一看從小就養尊處優,苦大概是一點沒吃過,可能吃藥就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
想着,他莫名回了房間,拿了謝夭那天送他的點心。
李長安走到房門前,想擡手敲門,又猶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