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乖乖挨罵,他沒資格再多說一句話。
窒息的感覺将池叙層層籠罩,偏偏池東淮的話還在繼續。
……
“和金铮的後續交涉我已經交給了楚霖,你就先撤下來吧,你現在這樣的狀态,我不可能把項目交給你。回去好好反省,明天下班之前記得交一份五千字的檢讨給我。”
“什麼?”
可以這麼說,來海辛集團待了這麼久,面對池東淮大大小小任何決策,池叙提出質疑的次數屈指可數。
順服就像是刻在基因裡面随着血液一同流動的細胞,遍布池叙的四肢百體,哪怕想摘都摘不幹淨。
可以說很少,甚至從未在他嘴裡聽到過一個“不”字。
但這一次,池叙明顯坐不住了。
一句“什麼”足可以表達出池叙内心的抗拒,眉頭緊蹙着,原本明豔清秀的眉眼因着他父親的這一句話而無可控制地泛起了濃濃的陰郁。
本就因為生病而慘白的臉色此時更是難看得如同霜打的茄子。
“你有疑問麼?”
聽到池叙這麼說,池東淮也終于又舍得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對峙之中,池東淮聽到池叙又一次深吸了一口氣。
那是他在竭力忍耐的訊号。
池東淮不曾打斷他,他讓他忍。
“沒……”最終,池叙微微閉起眼,搖了搖頭,“我知道了池董。”
“知道就好,”池淮東放下了手上的文件,扶了下眼鏡,似是笑了。
不奇怪。
幾乎每一次,在池叙經曆過痛苦掙紮之後依舊對他保持順服的樣子都會讓池東淮露出這樣的表情。
因為在他眼裡,這是池叙成長了的标志。
随即,池東淮的語氣變得語重心長起來:“池叙,你已經不是才剛步入社會的小孩子了,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像這兩天一樣。”
“知道了,池董。”
這話說得可真是有意思。
剛步入社會的小孩子又怎樣,從池叙記事起……又哪天任性過,哪一分哪一秒任性過了?
生命中的哪一天不是像今天一樣呢。
……
“去吧。”池東淮擺擺手,“晚上記得跟我一塊回家。”
“嗯。”
……
-
其實池叙有的時候真覺得挺夠得慌的。
在外人的眼中,有一個算一個,無一例外,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池叙對于他父親在他身上日複一日施加的高壓根本毫無感覺。
他就像是一個可以被随意揉捏擺弄的面團子,可以在池東淮為他親手構建的無形的牢籠裡戴着鐐铐無憂無慮地生存,生存得自由自在,生存得遊刃有餘。
沒有怨言,沒有報怨,沒有一星半點的不适,甚至如魚得水……
好多人都在背地裡調侃,說池東淮傾注了半輩子的心血隻為培養出一個沒思想沒情感,單就對他的唯命是從說一不二的機器奴隸。
而且池東淮也确實做到了。
這些,池叙其實都知道。
池叙從沒表達過他本人對這些言論的态度,但是這并不意味着池叙對此毫無感覺。
真實的池叙,其實遠不像外界那些所說的那樣麻木不懂反抗,相反,在他内心的至深之處,他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許多瘋瘋癫癫的想法。
是那種瘋癫到如果他真的去做了,且真的鬧得人盡皆知的話,那麼池東淮肯定當場就會心髒病突發直接心肌梗死程度的瘋癫。
池叙想在颠倒城市的瓢潑大雨當中去街上開摩托艇。
想去荒無人煙的盤山公路極限飙車。
想去深不見底的幽幽山谷之中獨自一人翼裝飛行。
想去鲨魚經常出沒的海域潛水一天一夜溺死其中。
想在他十八歲的生日宴上,對着那些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賓客們演奏重金屬死亡搖滾,并将速效救心丸作為整場宴會唯一指定的餐後甜點。
以上種種,抛開别的不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池叙真是喜歡和想要去做的。
而之所以池叙會想到它們,之所以想去做,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因為他的父親也同樣不喜歡。
池叙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在反抗池東淮,因為池叙從沒有敢把這些想法在他父親面前顯露出來分毫。
也不僅僅是他父親,池叙對誰都不曾顯露出來過分毫。
除了霍知雲。
這些事情,池叙隻對霍知雲說過。
因為在池叙的心裡,他默認這個世界上隻有霍知雲能懂他。
事實也确實如此。
每一次,當池叙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說給霍知雲聽的時候,霍知雲都會笑着往池叙身邊湊湊,對于池叙口中所說的那荒誕想法既說不支持,也說不反對。
第一句話永遠都是輕飄飄的一句:“實在想去的話,可以讓我陪你一起麼?”
而在這種時候,池叙一般都會反問他。
“你不害怕有危險?”
“不害怕。”霍知雲笑得溫柔,回答得不假思索,并任憑池叙的目光絨羽一般落在他身上,“我比較怕你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小孩撒謊尿褲子。”
“……”
“牛津大學高材生大庭廣衆尿褲子,快讓我看看?”
說着就要去掀池叙的衣服,卻被池叙一側身躲開了。
“你真的好無聊啊霍知雲。”
嘴上這樣說,其實池叙是被霍知雲逗笑了。
……
然後每一次的對話,最後都會以池叙與霍知雲坐在一塊徹夜長談作為結束。
霍知雲是真的很有辦法去寬慰池叙的心。
他懂池叙,比任何人都懂。
眼下,從公司出來坐着池東淮的車往家走的時候,池叙又在忍不住像那樣胡思亂想了。
他幾乎是出于求生本能一般地掏出了手機點開了霍知雲的微信。
兩個人的對話停留在幾個小時前,池叙叫霍知雲不要來找他之後,霍知雲回給池叙的一個小哭臉。
【你在幹什麼?】
……
不出兩秒鐘就打好了這幾個字,但手指卻停在發送鍵上遲遲沒有摁下去。
因為池叙又不禁想起了那一晚的事。
一種難以言表的不适感随機而至,池叙對着霍知雲的頭像看了好久。
最後還是默默退了出去,将手機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