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走一步,就要回頭看好幾遍。
隻是無論看多少遍,内心的那張臉都沒有出現。他沮喪地回到後街,路過他們相遇的那條小巷。
沮喪沒有持續太久,雷蒙很快從這種無力與失望中掙脫出來。
與其把生活寄希望在這些無望的幻想裡,倒不如好好把握行進的每一秒。這才是他能夠抓住的東西。
——
莊恣焦頭爛額地指揮着重歸者重建雕像。
八十五周年紀念日的雕像,本來馬上就可以竣工。但在某個晚上,雕像忽然長出裂紋,随後“轟”地一聲。巨石滾落,在地上滾了幾十米才停下來。
莊恣氣得血液倒流,直接把當天守夜的重歸者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焦頭爛額地把海文城所有重歸者抓來,還去向藍博士整容醫院“借”了點勞動力,才在極限的一天時間内,把雕像修複幹淨了。
忙碌一天的莊師傅回到家中,發現家裡正坐着研究所城市管理分部的那位女瘋子——
天塌了。
“蕪湖。”
負責人略帶皺紋的臉沒有給她帶來半分慈祥。
“好久不見。”
“你好,”莊恣扯出一個微笑,“今晚怎麼忽然大駕光臨了?”
負責人說:“我這不是恢複了嗎,你看我現在多清醒,眼前也不長蘑菇了,耳邊也聽不到奇怪的聲音了。”
莊恣想說那也許是回光返照。
可她們的關系并沒有那麼要好,隻是平常的同事關系。
“道個别吧。”負責人張開雙臂,“你是我在這個城市為數不多的熟人了。”
莊恣抱了她一下。
負責人:“你的神明修複好了嗎?我想近距離觀察她一眼。”
莊恣點頭。
負責人跟在莊恣後面,仰望這位巨大的雕塑。
負責人有些奇怪地打量着眼前這個雕塑。
“這個雕塑的臉型怎麼變了?”
“昨天它不是裂開了嗎?裂開之後,它們又在地上滾了幾圈,這鼻子,眼睛,難免有些東西被磨掉了。”
“挺好的,”負責人說,“我看之前那張臉,有點像我們部門的小朋友。”
“像嗎?”莊恣回想了一下那張臉,“的确有點像。”
負責人迎着光,向雕塑望去。
雕塑背光而立,眼球的中端有一道明顯的白色砸痕——
這讓她原本空洞無神的雙眼,多了幾分詭異的靈動。
午後的陽光微微倦怠,連帶着灰塵的移動速度似乎都漸慢了下來。施工的重歸者正在打着盹兒休息,并沒有太多人在這附近行走。
負責人嘴饞了,她問:“你有酒杯嗎?”
莊恣:“重歸者休息的地方就有酒杯,但隻有劣質酒精,喝了頭暈,燒心。”
負責人走到藍色棚子下,在堆放極其不規整的雜物堆裡尋找了半天,才翻到了幾個傷痕累累,飽經風霜的不鏽鋼杯。她嗤笑了一聲,倒了點混濁的“酒”——其實她更想把那稱之為泥坑裡的水。
負責人舉起酒杯,拖着自己的下巴:“許個願吧,面對我們的女神許個願吧。”
莊恣接過,但沒喝。她從來不喝這些廉價的劣質酒精。
至于許願?
一個博心理安慰的流程而已。
她露出一個敷衍似的笑容,握着把手,舉起杯子,說:“那我也許個願吧。”
她原本隻是陪着負責人做個樣子,畢竟作為這座雕像的設計者,修複者,她對所謂的精神支柱,早就已經沒有了半點相信。一座連自己的臉都保護不好的雕塑,哪有可能被神明附身,哪有可能被庇護呢?
莊恣雙手成拳。内心沉寂了一會,又有一個聲音冒了出來。
還是許個願。
反正不會有任何損失。
那麼。
莊恣擡眼,望着雕塑瞳孔中的那一抹白色印記。
如果真的能實現願望的話。
能讓莊斂在伊甸園過的好點嗎?讓她能夠順利晉升,能夠衣食無憂,能夠安穩地呆在一個和平的地方。
莊恣口裡的唾液往外鼓脹,變成了一個泡泡。
泡泡不斷擴大,最後,在她發聲之前,泡泡把她包裹吞沒了。
……
空氣陷入了一片沉寂。
泡泡出現在了海文城的大街小巷裡。
輕盈的泡泡奪走了他們的生命。結束了他們的思想,阻斷了一切情感的流動。
母體的消失,會導緻衍生出的子體失控,在失控之後,所有的子體都會消失。
……
午後的陽光依舊倦怠。
海文城的街道裡堆滿了五顔六色,奇特的軟體泡泡。它們如同項鍊上的珍珠,串聯起來海文城的九個街道。
海文城的人類正在悄無聲息地湮滅。
他們湮滅在一個擁有平靜陽光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