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不能稱之為生食海膽的“習慣”吧?
厲玉娘就含糊地答了一句“沒有”。
這下子,阿竹的脊背挺得更直。
“這樣嗎?其實我和瀛國本來也是不吃海膽的。右膳長大人或許知曉,本國四面臨海,料理之中,昆布……哦,也就是海帶尤其重要。”
“而因為海膽主食海帶,會破壞海帶的生長。說來慚愧,本國一直以來将都将這黑漆漆的海膽視作邪物。”
阿竹的語氣有着莫名的昂揚和驕傲,一連串的話不停歇。
“也是直到幾十年前,北陸的海女們才發現海膽滋味可口。如今,海膽正是貴人們宴席上的新寵呢。(1)”
“哦,是嗎?”
厲玉娘已對阿竹心生不喜,這回應便很敷衍。
阿竹卻極有興緻,本來古井無波的臉上,也泛着幾分笑意。
好像僅憑年紀輕輕的小膳婢們的隻言片語,她就已經認定——大隆之人不懂得如何生食海膽,非要給厲玉娘講上一講。
“是的。生海膽拌在白米飯中,再撒一些鹽巴,或是僧侶大人們釀造的精制醬油,那真是無上的美味呢。”
“前年秋天,藤原将軍大人五十歲壽宴時,老身便有幸品嘗過。”
阿竹擡起頭看着虛空,似乎陷入了回憶。
因為是大壽慶典,她們這樣平時沒有資格參加宴席的女使,也在偏屋,擁有了一席之地。
每人面前都擺着一個四方的紅漆小桌案,其上,是裝塗同樣紅漆的幾種餐具。
阿竹回憶道:“真是一場盛宴啊。那日的菜肴,有海帶燒蝦米、味噌豬肉和煮幹鱿魚。”
厲玉娘終于被吊起了一點興趣。
她雖身居高位,但初心不改,既為庖廚,聽到異國的宴席菜色,到底還是好奇,這一次的回應也終于上了點兒心。
“海帶與蝦米同制,清鮮之味強強聯合,作為開胃菜肴确實不錯。”
阿竹一愣,“這是主菜。”
開胃菜是幾塊酸蘿蔔,以及幾片甜姜,她沒說。
厲玉娘也愣住。
依她的度量,主菜必須是包含水陸之珍、大量葷鮮的硬菜,隻是幾片海帶加幾鈎海米……實算不上。
而且阿竹第一個說的就是此菜,她便直接按照大隆宴飲風俗,将其歸為了開胃小菜。
厲玉娘很會自省,隻覺得自己太想當然了,這便略尴尬地找補。
“啊原來如此,是我欠思量,夫人莫怪。這三道菜都很鮮美,果然是島國風情,想必其它主菜更為精緻吧?”
阿竹忽然沉默了。
她剛剛意氣風發着滔滔不絕,此時,那一雙手卻捉着衣襟揉來揉去。
她近乎無措地眨眨眼,看着認真求問的厲玉娘,還有其身邊一衆等待回答的屬下們。
半晌,阿竹才小聲道。
“就這三道菜。”
厲玉娘:……?
她此時的疑惑千真萬确。
因為她真的不相信阿竹這句話。
她甚至懷疑是阿竹說錯了,因為對方的漢話水平和藤原兄妹相比,畢竟還是差了一個檔次。
或許是自己記錯了?厲玉娘又想。
可她分明記得,和瀛國的大将軍衣食住行,是比肩天皇的。
尊貴如國君,五十知天命的聖壽之宴,真的隻有三道主菜?(2)
鴻胪寺每早供給小膳婢們的朝食,都要至少一葷兩素啊!
正是因為太過震驚,厲玉娘脫口而出。
“三道?!”
她甚至重複着追問:“真的隻有三道主菜?”
阿竹的臉上頓時火辣辣的。
對方這種純粹而并無惡意的反應,就像是一個個耳光打在臉上。
情況急轉直下,她瞬間就從高高在上講解之人,變成了厲玉娘手下一個弱小的膳婢似的,再也顧不上監看蘇曉瓷,而是中氣不足地朝厲玉娘解釋。
“不是隻有主菜的……還有一飯碗、一湯碗、一茶碗,加上一酒盞的。”
厲玉娘:……這些本就是必須的啊。
“那米飯、那禦米飯是農戶們新舂的白米。”
厲玉娘:……所以呢?
“湯是海帶豆腐湯。”
厲玉娘:……又是海帶?行了,知道海帶對你們很重要了。
“對了,那豆腐、那豆腐是僧侶大人們制作的豆腐,十分珍貴呢!”
厲玉娘徹底無語了。
這話她要怎麼回?
也特意說一句“此處的豆腐是膳婢們制作的豆腐”?
因為豆子耐儲又便宜,鴻胪寺中幾乎每日供應豆漿,與之相關的豆腐、豆花、腐皮,還有幹豆腐等系列制作,都算是基本功。
一旦升為有權接觸食材的二等膳婢,就會被姐姐們教導制作。
厲玉娘絲毫不覺得這是什麼需要特别點出、為之驕傲的事情啊。
厲玉娘發誓,她是很想搭上幾句話的。
可是心中這千回百轉的思緒,實在不能說出口啊!
她也知自己标準嚴格、說話嚴厲……還是别說了,否則這阿竹夫人都要哭了。
但是,阿竹自己開了誇耀和瀛國宴席的頭,騎虎難下。
就算厲玉娘不回應,她也隻能繼續說下去,說着說着,這話都有些颠三倒四了。
“湯碗裡有時是湯,有時呢……也不是湯,是一些蒸物、煮物,比如煮花蛤、蒸雞肉……種類、種類還是很豐富的。”
而厲玉娘的思路尤其清晰,終于忍不住,當即反問。
“湯碗被占了,那豈不是就沒湯了?”
阿竹身子一縮,眼圈一紅,真的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