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跳雪山,晴空下霹靂。
白靈寥寥兩句話,驚得蘇曉瓷詫然反問。
“姐姐,為何?不是都說好了,今年讓我去的。”
蘇曉瓷生着一雙圓眼,明潤如同林鹿。還是驚鴻一瞥、随後便消失于一片白涔涔晨岚中的那種,令人見之則悅之,思之又念之。
如此樣貌,本就讨喜。
而她此時蹙眉凝目,直直看來的模樣,簡直刺得白靈愧疚難當。
然而白靈也确實很為難,隻能咬咬牙繼續勸——
白靈手下,另有一名喚“方芳”的一等膳婢,跟随白靈時間最長,年紀也最大。
方芳以娘親病重、家中拮據為由,哭求白靈準她參加此次考核,以解家中之困。
白靈其人,心軟,耳根子也軟,最是沒有主見。
她确實也很喜歡蘇曉瓷,平日裡并不偏心。
可是既親眼見方芳邊哭邊說“哪怕阿娘有個萬一,見我有了出息,也能含笑九泉”一類的話,便到底不忍。
白靈想着,蘇曉瓷可以明年再考;
但此次卻是方芳到了年紀被遣散出宮前,最後一次機會了……
這本來敲定的名額,就被轉讓了。
聽了這一通講述,蘇曉瓷心中不禁冷笑。
能入宮侍候的,都是低階官吏之息女、妹侄,各個家世清白殷實。
怎麼可能因為家中一人生病就陷入絕境?
父親擔任長安府衙的書簿一職——方芳的出身,甚至比這後廚中大多數人都高且正。
她明明一直以此為傲,常将其挂在嘴邊,到了該賣慘的時候,倒對此隻字不提了。
蘇曉瓷心念幾轉,眸光一閃,當即拉住白靈的手。
“我竟不知方芳姐姐家中出了這樣的事,真揪心。哎,她心思重,有什麼難處,也不願與我說。”
殷殷之語,拳拳之意,蘇曉瓷先将自己摘出來,表明不知方芳母親之事;
再以退為進,隻道“現下不是商量此事的好時機”,還是先将這國宴忙完再說。
她還保證,之後會陪白靈一起去看望方芳,竭力提供幫助。
蘇曉瓷言之有理,态度又赤忱熱心,令白靈十分欣慰。
點點頭,白靈便趕忙回到自己案前,投身于緊張的菜肴制作之中。
她心想,雖然蘇曉瓷未正面答應讓出名額,但是聽她話音,此事差不多成了!
然而,白靈大錯特錯了。
蘇曉瓷是絕對不會放棄這個考核機會的。
這是原主和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豈有拱手讓人之理?
況且那方芳,也配不上蘇曉瓷的善意。
自打蘇曉瓷穿越而來,異彩初顯,風頭漸盛,同是一等膳婢的方芳因為妒忌,可沒少給她下絆子。
但初來乍到的蘇曉瓷力求低調、不惹事,便也默默忍了。
可這一次,方芳居然敢打起這最為重要的考核的主意。
而如今的蘇曉瓷,已經不是那性子綿軟好欺負的原主了。
看來,國宴結束還真要去會會方芳,免得真被當成随意揉搓的一團棉花!
随着蘇曉瓷暴烈的思緒,這大膳房也風風火火運轉不停,到了往膳廳送開胃膳食的時刻。
正暗自猛猛吐槽的蘇曉瓷,立時戴上得體謙卑的表情,小心翼翼端着食盒,随着隊伍出了門。
大隆天子已攜新寵,即是那一位藤原純子姬端坐于國宴的八方廳。
于是,雅樂高鴻,金殿傳胪,和瀛國的使臣們正依次上殿觐見、落座。
頭等國宴,正式開宴。
*——*——*
杯碟泠然相碰,發出悅耳聲響,一道道菜肴就被輕輕地擺在藤原義的食案上。
藤原義是純子姬的長兄,是和瀛國藤原将軍的繼承人,更是本次使團的首領。
所以,一直以來他都端着身份,從不在屬下們面前失态。
然而,在大隆停留這短短半月,已經将藤原義人生前三十年建立的認知全部推翻。
他端不住了。
怎麼又是從沒見過的食材?
怎麼又是從沒見過的做法?
——藤原義咬着後牙、咽着口水,又愛又恨地這樣想。
之前的三等國宴已經令他驚豔不已,這回的頭等國宴更是讓他如置天宮。
馔玉炊珠,三牲列于五鼎;
炮龍烹鳳,八珍取自四方。
那些輝煌奢華自不用提,就連……藤原義又掃向侍立一旁的膳婢,心說就連一個小小膳婢都猶如神仙妃子似的。
妹妹純子是和瀛國内數一數二的美人,芳名遠播,藤原義一直以此為傲。
然而此時此刻,他目之所及的每一個宮人,竟都是豐潤高挑、面容姣好,比他府中四處搜羅來的姬妾還要端麗幾分,令他眼福大飽,浮想聯翩。
而藤原義反複打量的,正是因為做事穩妥,倒黴地被派來為他這個主賓侍膳的蘇曉瓷。
至于蘇曉瓷,不是沒有感知到藤原義肮髒的視線,不是沒有看到對方那半個秃瓢的锃亮腦袋,和崎岖得像是她穿越人生一樣的面部線條……
但是藤原義的食案離主座最近。
擡眼就能看清天子禦座紋飾的情況下,蘇曉瓷唯有百般謹慎地低眉斂目,表情不變分毫。
如果是在現世,依着她絕不讓自己受半點委屈的性子,早已經疾步上前,擡起下巴昂然質問“你瞅啥?!”了。
然而在此處,她隻能當自己也是一架無悲無喜的鎏金飛鶴宮燈。
其實,藤原義已經算是定力好的。
相比之下,和瀛國使團中絕大多數人,都雙眼發光地盯着翩跹的宮娥和舞女們,一副眼珠子要掉出來、哈喇子要流出來的癡迷之态,令在座陪宴的許多大隆臣子面露鄙夷之色。
不多時,鼓瑟将歇,笙箫亦定。
這暖場的歌舞既停下,那開胃的餐點也備齊,于是,在萬衆矚目的肅靜之中,大隆皇帝李馳緩緩舉杯緻意。
“喜今日春和景明,恰是為諸位貴使踐行之佳期。”
李馳身材高大,如嶽峙,如淵渟,年近五十仍是儀表堂皇。
他那廣袖博帶拂動的,似都是金紫霸氣,逼得和瀛國使臣們惶惶起立回禮。
“承蒙天可汗盛情款待,我等不勝感激。”
藤原義用流利的漢話如此回答。
如今的和瀛國,文化貧瘠,隻有口耳相傳的語言,卻尚未發展出正式的文字。
所以凡是官方文書、詩詞、經文等需要落于紙上以傳頌留存的,都是以漢字記錄。
漢字之于和瀛國,就如同法語之于古代歐洲宮廷,乃是正統身份和高貴地位的象征。
而且,由于和瀛國甚至不像歐洲各國那樣本也有自己的文字,漢字對于他們來說,更為重要。
這樣珍貴的知識,自然隻在貴族階級間流通。
作為和瀛國的頂級勳貴,藤原義的漢話也是國中頂級的。
“我等歸國之後,定向天皇陛下和藤原将軍大人轉達天可汗的高情厚愛。”
李馳颔首,“浮天滄海,想必旅途不易,朕便預祝諸位有一帆清風明月相伴,平安歸鄉。”
随後,便是你來我往的寒暄和商業互吹,以及禮官們冗長繁瑣的唱和、祝禱。
直到李馳的一個決定戛然而至,打破這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