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
鳥還巢,人歸家,百業百工将歇,整個長安城都被籠在一層悠閑的夕照當中。
而皇宮東南角的鴻胪寺,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大膳房中水汽淼淼、玉盤琅琅,正是最為繁忙之時。
百十來号人各司其職,為了今夜燕飨外邦使臣的宴席忙到前腳打後腳。
“和灜國,不就是一個小破島國嗎?犯得上用這頂尖兒的頭等席招待他們?”
說話的,是膳婢餘珠兒。
她年歲尚小,最為憨直可愛,手中将純金蓮花瓣碗擦到燦燦亮,口中則和負責教管自己的白靈姐姐如此抱怨。
白靈哭笑不得,先瞪眼讓餘珠兒噤了聲,再耐着性子與她解釋起來。
“四夷來朝,咱們大隆的回禮、還有這宴設之式,自然是由鴻胪寺的大人們辨其等位,早早決定好的。”
“可是,到底該怎麼辦,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
白靈講得很認真,一旁的蘇曉瓷也支着耳朵,偷聽得很認真。
這是蘇曉瓷穿越來的第二個月。
她在現代英年早逝,再一睜眼,就到了這叫做“大隆王朝”的奇異古代時空。
好在,大隆的風俗、世情基本和大唐盛世相當,蘇曉瓷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加之,她性格謹慎,行事小心。
這段時日,倒也将這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膳婢扮演得毫無破綻,兢兢業業在鴻胪寺當差。
所謂“鴻胪寺”,并不是寺廟,而是曆史悠久可追溯到秦漢時期的國家級外交機構,掌管外邦朝觐、諸蕃入貢之事。
鴻,大也;
胪,陳序也;
寺,廷也,有法度者也。(1)
鴻胪之名,取的就是大聲傳頌、鳴贊之意,以禮引導賓客。
誠然,鴻胪寺的名聲不像同為“九寺五監”的大理寺、國子監那樣響亮。
但是因為大隆乃是八方争湊、萬國來貢的強國,大隆天子甚至有那“天可汗”的盛名,所以本朝的鴻胪寺,地位也非常重要。
大隆的鴻胪寺卿,是絕對不會因為整日無事可做,而像某些朝代那樣被戲稱為“睡卿”的。(2)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忙法,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奮鬥。
像蘇曉瓷這樣的鴻胪寺膳婢,其職責就是制作國宴,款待外邦來使。
對此,蘇曉瓷表示:就沒見過這麼專業對口的穿越!
因為在現世的她,就是出生于一個國宴大廚世家。
蘇曉瓷的爺爺和爸爸都是國宴大廚,媽媽也是頗為罕見的國宴女大廚。
親戚中,也盡是開飯店酒莊的、做私廚的、投身于食品加工研發的……
蘇曉瓷天資高絕,又從小耳濡目染,于廚藝之上,無論是實踐還是理論都極其出色,是整個家族的明日之星。
她本來準備女承母業,續寫媽媽的輝煌呢……
沒想到在國宴廚師考核之前出身未捷身先死,穿到了這大隆。
能重活一回,還能繼續遂着自己的心意走在廚藝之路上,蘇曉瓷是絕無怨言的。
她還很幸運地保留了原主的記憶。
隻不過,這禁宮中的講究和規矩,當然是知曉得越多越好。
于是蘇曉瓷整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拼命收集各種信息。
“确實,和瀛國隻是東邊的小島國,國土貧瘠,沒什麼豐富的珍寶和物産。”
白靈的聲音還在繼續,又引得蘇曉瓷感慨。
她也再一次确認——此世的地理和曆史也就像現世的翻版。說不上是一模一樣,但是起碼有八成重疊。
比如這和瀛國的種種,聽起來和華夏東邊某個島國便甚為相似。
白靈:“所以,和瀛國每回進獻之物,不過是一些你我這樣的後宮膳人都看不上的漁獲、織物之類,自然一直被列做三等邦國。”
蘇曉瓷聽得忍不住偷笑,心說比起餘珠兒随性的暴言,白靈她自己這番細緻而客觀的解釋,倒更能讓和瀛國難堪了。
餘珠兒連連點頭,“是呀,半月前,給他們做接風宴的時候,用的就是三等席嘛!”
怎麼送行宴,就飛升成頭等席了?
須知大隆招待使臣的國宴,總共也就三個等級,這首和尾自是雲泥之别。
頭等席面中,光葷菜便有八熱炒、八冷盤、四溫碗和四燒碟。若說起茶點果子、醬酢襯菜等等,更是不勝枚舉。
上頭一拍腿,下頭跑斷腿。
自打前日,這更改宴席規格的旨令下來,鴻胪寺衆人無不如臨大敵,為了緊急籌辦器皿、食材等忙到飛起。
也不怪餘珠兒對此事這樣耿耿于懷,非要鬧個明白。
就連白靈,想到自己廢寝忘食連軸轉了兩日,語氣裡也不禁幽然含怨。
“誰讓人家這次的禮物當中,有一位得了聖心的佳人呢?”
從前,和瀛國也向大隆進獻“生口”,即是活生生的人。
甚至曾有單次,便足足進獻了百人的情況。(3)
然而,那些皆是工匠、歌伎舞者之流。
大隆人才濟濟,民生欣欣,并不以為意。
這一回,和瀛國卻送來一位能以一敵百的貴族美姬——
藤原純子,年方十五,乃是家中嬌養大的幺女。
她出身武将家族之首幕府藤原家,其父正是掌控整個和瀛國軍政的藤原大将軍。
聽說純子姬自幼仰慕華夏文化,精通漢學,苦修漢語,因此氣質高華而文雅,極富才情。
她此番随使團一同前來,被獻于大隆天子。
話聽到這,餘珠兒早把滿腹的牢騷忘得一幹二淨,直說真想親眼去席上,見見這一位異域美人。
白靈便笑罵,“你這毛猴兒如何能去禦前?”
她捏着餘珠兒的臉頰,轉向切墩中的蘇曉瓷。
“和人家曉瓷學學。你何時舉止也這般穩當了,技藝也這般精湛了,再去傳菜侍宴也不遲!”
原來,蘇曉瓷偷聽歸偷聽,手上的活兒卻是一直沒停。
那笃笃的的菜刀聲急如一條疾馳的河流,又穩如萬人行進的軍陣。
銀光閃爍之間,一片片有着紅寶石似的透亮顔色、大理石似的細密花紋的火腿片,便化為無數均勻纖長的細絲,從她手底躍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