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姑娘,這是少奶奶今日的藥,晚間還有一碗。”劉萍遞來裝着藥盅的溫盒,小心向羅浮打探,“少奶奶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怎麼好幾日不見人呢?”
羅浮看她一眼,從她手中接過溫盒,很不願意回她這個問題:“不是什麼大病,少在背後嚼舌根。”
劉萍忙點頭應下,保證自己絕不胡說,待羅浮走後又跟廚房中的擇菜女侍嘀咕:“不是大病怎麼能在房裡待那麼久?一個人也不讓進去?要我說前些日子不是丢了一遭,可别是碰上那種事了。”
女侍覺得她亂想:“要真是這樣世子爺這幾日世子爺還能坐那麼穩?你沒看他多當緊咱們少奶奶呢,聽說少奶奶怕過了病氣,世子爺都隻能睡外面的榻上,就這樣還每晚都過來呢。”
“說的也是。”劉萍點點頭,“不過你說那天晚上少奶奶到底去哪……”
“劉萍!”
“欸!來啦!”劉萍匆忙應了一聲,回身安頓那個女侍,“老金叫我了,我先過去了哈。”
這些日子關于府上少奶奶突然閉門不出的說法鬧了許久,好大一部分人覺得少奶奶隻是病了,隻是病了得吃藥,這藥到底是治什麼的誰也看不出來,又有些人覺得少奶奶病得不合時宜,偏偏在那次走丢之後。紛亂之下,說什麼的都有。
羅浮關上門,将那些瑣碎的猜測全都拒之門外,端着藥一路走進内室。
屋内盛滿了濃郁的藥味,并不十分難聞,隻是不開窗,哪怕窗紙明透也有些壓抑。
除了羅浮和秦鶴鄰外,這幾日再沒人進出這件屋子。
羅浮将藥倒在碗裡端給床榻上的白梅客:“您今日感覺怎麼樣?”
白梅客吹了吹碗上漂浮的熱氣,聞言朝自己蓋在被下的腿看去,聽不出情緒:“能感覺到了。隻是不知什麼時候能重新動起來。”
她是清明當日被羅浮叫醒的,當時房中隻有她們兩人,本打算趁此離開,正要行動時卻發覺下肢竟沒了知覺!
明明前一晚還好好的,白梅客自然而然聯想到秦鶴鄰身上,果然當晚秦鶴鄰就來找她并說明了她的問題隻是暫時的,哪怕不吃藥症狀也會逐漸緩解,吃藥隻是讓恢複的時日更早一些。
喝藥是二十日,不喝藥是一月。
最開始白梅客自然不會動那碗藥,隻是正如其所言,哪怕不喝也能漸漸察覺到好轉,今日她第一次打算嘗試此藥。
羅浮看着她憂心忡忡:“您不怕這裡頭加了什麼害您性命的東西?”
白梅客輕輕笑了笑:“有一點點怕,但也隻有一點點。”
秦鶴鄰想要的是她留下來,那就不會輕易要了她的命。
當然,也不完全能排除他就是想要她死,但她已經做了困獸,連行動與否都做不了主,吃不吃藥本身也不在她,秦鶴鄰讓她選,便是無論喝與不喝都不礙他的事。
藥并不苦,入口甚至稱得上順滑适口,白梅客心底譏诮地笑笑,将她困于此,又在這些小事上顧忌她,秦鶴鄰這人還真是有意思的緊。
不過她早該意識到的,秦鶴鄰可是能鑽進火海的人,腦子必然不是多正常,隻是平日裡隐藏的太好,才顯得他此次的舉動有些突如其來。
或者不是他隐藏的好,而是很多事沒有觸到他發瘋的點,而現在看來,這個點隻在于自己身上。
可他們才認識了多久,又何至于此?
白梅客不關心他的心路曆程,她将藥碗交給羅浮:“今日日頭好,窗子打開吧。”
她不開窗也不是因為外頭人揣測的那些緣故,單純隻是因為前面幾日下雨,有潮氣罷了。
不過不讓秦鶴鄰上床睡是真的。
他這幾日夜夜都來,來了也不說話,有時候甚至隻坐在外間連她的面也不見,白梅客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也不知道在她腿好了之後他會不會再有什麼舉動。
和煦的日光柔柔透過窗棂,一縷落在了白梅客搭在床上的手心,有一點點癢。
白梅客握了握那縷日光,随即擡起頭來看向羅浮:“徐昀成和時霁那邊還什麼消息都沒有嗎?”
那天的事有很多古怪的地方,比如知道她家裡人葬在何處的人不多,周尚錦為什麼會在那裡等待,她從沒讓徐昀成幫她做過僞證,徐昀成為什麼會告訴秦鶴鄰她已經回府了。
凡此種種,這件事和徐昀成沒關系她是不信的。
至于他這麼做的緣故,除了因為她去牢中見了秦鶴鄰一面外她再想不出旁的緣由。
他在不滿意什麼?她對秦鶴鄰的态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惡劣?還是她有停下複仇的風險?
白梅客不是沒有想過義父讓自己嫁給秦鶴鄰的目的,或許他并不是完全為了給父親報仇,或許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殊途同歸,白梅客不介意被利用,可僅僅因為這個就對她動了殺心未免太過了。
羅浮噼裡啪啦很快将屋内的窗子全都推開,一時間房内亮堂得有些讓人睜不開眼,她道:
“沒有,那倆人自那日之後再沒有消息,我們的人也完全聯系不上。”
就好像完全與她們斷絕了關系一般。
白梅客抿了抿唇,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她稍稍順了順思路,決定從周尚錦那邊入手,比如……秦鶴鄰是怎麼知道她在周尚錦府上的。
她看向羅浮,她的表情同樣不樂觀,現在時霁不可信,徐昀成不可信,她身邊也隻有羅浮了。
“秦鶴鄰什麼時候回來?”
羅浮皺起眉,看向白梅客:“那藥您喝了不對勁?”
見白梅客搖頭,羅浮的眉頭卻并未舒展,她猶豫了片刻,還是鄭重道:“我知道您現在有些慌,但相比之下,秦鶴鄰其實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是怕她病急亂投醫,忙中出錯誤上秦鶴鄰的賊船。
能給她下這種藥的能是什麼好人,白梅客點點頭表示清楚:“有些事想問問他罷了。”
天色還早,秦鶴鄰不會那麼早回來的,羅浮停了停,坐到椅子上。
沒人打掃,家具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塵,随着她的動作在日光下飄搖。
白梅客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挑了挑眉:“怎麼了?”
羅浮不看她,擺弄着衣裳上的線頭,猶豫半晌,道:“若真是主子那邊有事瞞着您,您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那得看瞞得是什麼事了。
白梅客從始至終目的都隻是為了家人複仇,若義父在這件事上騙了她,那她就自己去找兇手,然後殺了他。
或許義父的目标是秦家,但她的目标卻不一定是。
所以哪怕秦鶴鄰給她下藥将她困在這裡,周尚錦打算殺她,白梅客都沒有對他們産生多大的恨意。
恨是需要反饋的,她已經很累了,沒有力氣再去恨多餘的人了。
但她也知道羅浮問她這個問題的目的。
羅浮是義父買回來的,歸根結底是義父的人,若在調查當中查到了什麼義父的辛密,知道太多不會對她有好處。
“……你想離開嗎?”這句話遠比她想象中還要難說出口。
這次的事沒有提前告知羅浮已經說明他們對羅浮并不信任,若盲目将她送回莊子上隻怕對她不好,留在她身邊也不行,思來想去也隻有将她送走,送得遠遠的。
羅浮一愣,随即樂了:“我走了您怎麼辦?”
白梅客聳聳肩:“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呗,總不能讓你回去吧?萬一死了怎麼辦?”
“呸!”羅浮啐她一口,佯怒道,“你就不知道說我點好?”
說着她在桌上一拍,發出擲地有聲的一聲:“你看這是什麼?”
白梅客:“……你拿過來點。”
那麼遠誰能看清楚?
“……真麻煩。”羅浮嘟囔着湊近了些,将那張紙打開擺在白梅客面前,“瞧瞧,這可是羅浮姑娘的賣身契!”
薄薄的一片紙上,寫着羅浮的姓名籍貫,以及一個大大的“奴”字,她這一生哪怕過得再風光,也拿不下來這個字。
白梅客看着怔愣了片刻,呆呆擡頭看向羅浮:“你哪來的?”
這賣身契一直在義父那裡,哪怕她出嫁也不曾見過。
羅浮默了默,道:“時霁昨晚上送來的。”
其實她沒見着時霁,隻聽到一陣敲窗的聲響,推開窗外頭空無一人,窗口擱着一個粗布包袱,上面的紋樣都已經褪得七七八八。
但羅浮還記得,這是她被買去時身上唯一帶着的東西。
而包袱裡頭的東西卻遠比她去時要值錢得多,除了賣身契外還有五十兩銀子,足夠她在外鄉置辦一間兩進的房子了。
白梅客聽完同樣沉默了片刻,據她所知,時霁一年的俸祿也才十兩。
羅浮看她的樣子,小聲道:“您還生他的氣啊?”
白梅客眨眨眼,将那張身契折好塞回羅浮的衣袖中:“你不氣他?”
“原先是有一點。”羅浮扯了扯唇角,垂下眼道,“但他把這個送來之後就氣不起來了。”
他們對羅浮已有摒棄之意,日後說不準會利用她的身契做出些什麼事,時霁将這個送來,算是最後一次為羅浮籌謀。
白梅客也知道時霁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甚至不一定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他一定比她要更早知道風聲,他能不由己這一次,難保以後不會不由己第二次。
“就這樣吧。”白梅客低聲道,不知是指的是什麼,“你将身契拿好,尋個好日子将奴籍銷了去。”
她和時霁不一定會有好下場,三個人裡頭總該保住一個。
義父在陝西那邊,往後便将羅浮送遠點,南方應當不錯。
白梅客盤算着,臉頰卻忽地被狠狠捏了一捏。
那人手下沒有留情,白梅客登時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一巴掌将羅浮的手拍了下去,皺眉罵道:“發什麼病!”
羅浮手才被拍到一邊,随即又緊跟着抓了上來,白梅客忙向後躲,可身子不利索,再躲也躲不過那方寸之地,很快被羅浮按在了床上,雙頰再度落入敵手被狠狠揉搓。
直到兩頰發麻沒了知覺,羅浮才略略松開手,看着她豔紅的面頰咬牙切齒:“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面你就罰我跪來着?”
白梅客被捉弄得冒起了火,聞言更是氣惱,一口咬上羅浮尚未遠離的虎口,含混不清道:“那是你該!”
“嗷!娘的!你!給我!松開!”羅浮驚叫起來,另一隻手忙去扣白梅客的下颌,兩人幾乎扭打在一起。
若這是有人湊在窗口看一看,便能發現他們傳言中重病的少奶奶的身姿竟如此矯健。
直到最後白梅客也沒松口,還是羅浮抓着她的下巴才好不容易救出自己的手。
“啧,牙還挺齊。”羅浮看着自己的手笑罵道,那裡整整齊齊一排印上兩個深深的小洞,“明日就給你都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