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震驚毫不掩飾,哪怕是秦鶴鄰,在這樣的目光下也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
白梅客忍不住笑了,抓住一旁羅浮的手,側過身子鑽進了國公府中。
身後秦鶴鄰吩咐小厮将門外馬車牽進國公府中,回過頭她們兩人已經隻留下一個遠遠的背影。
羅浮倒未在路上說什麼,隻是在秦鶴鄰看不見的時候朝白梅客投去了個疑惑的眼神。
白梅客搖搖頭,隻叫她安心:“我明日來找你,你今夜好好休息。”
聞言,羅浮看了一眼白梅客,又看了一眼遠遠墜在後頭的秦鶴鄰,竟當真放下了心,到自己房門後沖白梅客擺了擺手。
秦鶴鄰這才跟了上來。
此時月上梢頭,明日清明,秦鶴鄰還要參加祭禮等事,本該早些休息,但有些事白梅客并不想讓它過夜。
比如他怎麼會在周尚錦府上,比如關于她的事他到底知道多少。
月色透亮,哪怕不提燈也不會錯了路,兩人并肩悄悄走了一段路,誰也沒有率先開口,無言的氣息在兩人之間蔓延。
鶴華堂内都已經歇下了,就連今夜守夜之人也靠在牆邊打着盹,白梅客小心推開門鑽進去,沒有驚動一個人。
站定,透過落進窗的月光,秦鶴鄰白日裡穿的衣裳規規整整地挂在衣架上。
他原本已經褪衣歇下了。
白梅客眨眨眼,回身正好看到秦鶴鄰同她一樣從那道對他來說不甚寬敞的門縫中擠進來。
他身上穿着方才周尚錦院中打手的黑衣,布料看起來有些粗糙,款式也尋常,但他穿着很好看,領口處能看到一道白色的綢緞衣邊。
看起來是隻穿了一件裡衣就出門了。
四目相對,白梅客長舒了口氣:“你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從前她都喚他“您”,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哪怕後來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也沒有改變這一點,始終保持着良好的僞裝态度。
今夜發生的很多事都不能細想,一旦細想就是無窮無盡的麻煩,在開始處理這些麻煩之前,好歹要解決秦家的事——她和秦鶴鄰之間的事。
問别人事情前,先要給出足夠的誠意,白梅客刻意站在窗前,叫自己的臉完完整整漏在月光之下,完全沒有隐瞞的打算。
秦鶴鄰也必然注意到了這點細微的變化,看着她的眼神微微凝重些許。
沉默了片刻,他走到窗邊擡手取下了那根支窗的棍子。
像吹滅燭火的一口氣,啪嗒一聲,眼前昏暗下去,白梅客看不見秦鶴鄰,卻能感覺到他離自己很近。
近到他的溫度觸手可及。
“你想在國公府待多久都可以。”秦鶴鄰沒有問她問題,而是說了這樣一句。
他的聲音很輕,比窗戶阖上的聲音重不了多少,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一句鄭重無比的承諾。
白梅客反應了好久才無聲地苦笑了一下,連她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将來何去何從,秦鶴鄰又哪來的底氣說這個?
黑暗之中,他朝她走近了一步,非常不遮掩的一步,光是衣擺垂下的弧度都足矣将她擁入懷中,可相比這般侵略性的舉動,他說出的話卻堪稱蠱惑:
“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家事不想管可以全部丢開,你的友人可以全都住在這裡,我的人你可以随便用,不論你想做什麼,在這裡都不會有後顧之憂。”
白梅客直視着前方,那裡是他的胸膛,胸膛之下是他的心髒,她語氣冰涼:“哪怕我想殺了你也可以?”
“自然。”秦鶴鄰一口應道,“隻是我不會束手就擒。”
“為什麼?”白梅客眯了眯眼,挑他的刺,“你說我想要什麼都能得到。”
她聽見秦鶴鄰笑了笑,笑聲好聽得像是某種古樂曲:“殺了我之後你就會離開的。”
她還有旁的仇要報,若他不在,肯定不會留在這裡的。
“故而我想,不若最後再殺我?”他提議着,緩緩擡起手,似乎是要觸碰她的面頰。
白梅客微微偏了偏頭躲開,這次她稍稍退後了半步,開口之前秦鶴鄰的手還懸在空中,白梅客擡手将其按下:“為什麼?”
看不清彼此就是有這樣的好處,白梅客不用費心思看對方的表情來猜測他的情緒,也不用想說什麼話用什麼表情,語言和溫度成了交流所用的橋梁。
語言可以撒謊,溫度不行,秦鶴鄰的手冰涼,握着不怎麼舒服。
這次秦鶴鄰卻沒有像先前那樣不加猶豫地回答她的問題,他停頓了許久,直到白梅客又問了一遍才低聲道:
“周尚錦說你無處可去,我覺得她說的不對。”
白梅客一愣,完全沒想到竟然是這個緣故。
“當然,我也有我的私心。”他徐徐道,“至于為什麼……或許你早有預料,甚至你會覺得不可信,但這就是我所有的私心。”
白梅客默然,她能想到的私心隻有一個。
“留下來吧。”他再度挽留道,聲線一次比一次低啞,“就當是為了殺我。”
他已經無法想象若是白梅客再失蹤一次他該怎麼辦,這次是他運氣好,在徐府門口看到夏家特有的車轍,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那麼多人想要對她下手,連彭三都能對不住她,她還能怎麼辦?他又該怎麼辦?
其實他和白梅客都清楚,周尚錦說得對,若不是他對白梅客有這份情誼,白梅客真的會無處可去。
白梅客始終沒有開口。
她其實不想這麼早就将這些事放到面前的。
周尚錦怎麼會知道她親人的墓,徐昀成為什麼不阻撓她去獄裡看望秦鶴鄰,義父的目的到底是為白家報仇還是打壓秦家,以及,她到底是不是應該向秦家複仇。
她本打算在解決了秦鶴鄰的事之後再思考這些的。
可是現在……
“秦鶴鄰。”她鄭重道,擡手推開了窗,站在光下,“多謝你。”
這些話字字出自真心,她想讓秦鶴鄰看到她說時的表情。
多謝你願意在這個時候給我一個去處,多謝你能對我心軟無數次,多謝你能喜歡我。
“但我已經不想殺你了。”
秦鶴鄰同樣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在白梅客說罷這句話後立刻就白了面色,在月色的映襯下顯得有些慘白。
白梅客看着他繼續道,語氣有些冷漠:“我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正常人了,或許你以為我做這些是為了複仇,但其實不是的。”
她太脆弱,在變故發生之前還沒有長出可以支撐自己活下去的韌性,所以隻能選擇自我之外的東西來賦予自己活下去的意義,若她停下來,那等着她的就隻有死路一條。
而她也太怕死,太想活下去了。
“我是為了贖罪。”
沒跟家人一起死是她的罪,她的一生都得為此付出代價,夢魇是贖罪,忍着頭疼不吃藥是贖罪,複仇同樣也是贖罪,哪怕複仇結束後,等待她的也不是所謂的新生。
她罪孽深重,隻要她還活着就償還不清,唯有死去,用和家人同樣的方法死去,那才算數。
挺有意思的,迄今為止一直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最後同樣會将她引向死亡。
“現在徐昀成明顯有事在瞞我,我家裡人的事很可能與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我得從頭開始。”
說完這些,她心裡輕松了些許,看向秦鶴鄰也有心情笑一笑了:“其實今晚跟你回來我是打算殺了你的,畢竟五年了,我總得給自己結個尾,但後來發現好像不太行,我得離開。”
他的确是個很好的人,現在很多事尚未可知,白梅客不想直接貿然對他動手,不過若是最後查到還是和秦家有關,她也會再次向秦鶴鄰舉起刀。
秦鶴鄰張了張嘴,從白梅客開口起表情便有些彷徨,到最後白梅客有心情笑,他的樣子卻可以用無所适從來形容。
“不行。”
半晌,他搖搖頭,隻說出這樣兩個字。
“不行。”他重複了一遍,看着白梅客,朝着她再一次擡起了手。
四目相對,這次白梅客唇角還挂着笑沒有躲開,正想說些什麼,那隻手卻落在她的脖頸上微微用力。
不痛,隻是下一瞬,她便眼前一黑徹底沒了意識。
女人的身子向前傾來,秦鶴鄰擡手穩穩接住,随即将她橫抱至床榻之上。
褪衣擦洗之後,秦鶴鄰蹲在床邊,食指撫過她緊閉的眉眼,微幹的唇和纖細的脖子,到最後劃至鬓邊的發絲,揉撚了幾下後撚起一縷到嘴邊輕輕吻了吻,漆黑的眼中是濃重得快要滴落出來的情緒。
“留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