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淵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人界。
——這是他第一次來人界。
東海之濱的水很淺,人界的水很溫暖,連浪濤都比龍界輕緩,他在水裡緩緩遊着,海岸像一條線漸漸在他眼前展開。
就在岸邊的礁石上,他看見一個人。
按人界的年齡,那是十五六歲的一個少年。他穿着一身好看的輕銀束袖的紅袍,領口是雪白的立襯,随意紮着烏黑的長發,那些色澤一下子就撞進他眼裡。
這是離淵見過最好看的人。這人身畔還擱了一柄琉璃青花一樣秀麗的長劍,劍也很好看。
這人在打坐,感悟天與海,離淵能感覺到那種玄妙的道韻,這種氣息他也很喜歡。
他見過其它龍修煉的樣子,但那時它們身上的氣韻平平無奇,都不如這個人的讓他覺得舒适。
離淵覺得自己應該去認識一下這個人,和他做朋友。但他不想打擾他打坐,于是打算等他醒來。
等朋友醒來的過程裡,他想了想,又努力把自己變成人的形狀。
那時候他還不能完全變成人,龍尾依然是龍尾,發間的兩根龍角也藏不住。不過他對自己的人形還算滿意,尤其是,年紀看起來和這個人相仿。
他在水裡等這個人醒來。
等那股玄妙的道韻開始回收,他感到一陣欣喜,從那人面前的水裡浮出來,想和他打個招呼。
他們離得很近,他看見那人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和他想象中一樣好看,隻是看着有些空蕩。
再然後,他的眼前——
就隻有一道直刺過來的冰涼的劍光。
再後來,拔鱗之痛,多年之後他還記得。
多年……?
現在是什麼時候?
離淵忽然又看到葉灼的模樣。
泛紅的眼角,連綿的喘息——在自己懷中,一彎洇開的月亮。
長發纏綿着散在臂彎裡,那眉眼像是迤逦的水,他俯身下去,可是就在下一刻,一切又陡然化作似曾相識的、冰涼的劍鋒。
這人就那樣面無表情看着他,蓦地把什麼東西直刺進他的胸膛裡。
這個人,這個人……!
離淵預感,這個人又要從自己身上取走什麼東西了。
然後,他又要用它去做什麼?
離淵覺得自己或許還在夢裡,他想醒來,可意識無限向下沉去,沉入隐淵玄水般的黑暗中。
-
南疆,冶劍谷。
此處地氣炎熱,高山之上赤紅溝壑縱橫,深谷之中卻又密林幽布,有冷泉汩汩而出。
沿山路緩行,幽僻處有一罕見平地,其上築着一方小廬,名曰“冶劍廬”。
雲卷雲舒的天空下,廬中坐着一大一小兩人。小的一臉稚氣,不過十一二歲,大的容顔俊美,有一雙溫和沉穩的鳳目,卻是披了滿頭如雪的白發。
“師父,那些人要冶劍谷的地形圖做什麼?”
“咱們冶劍谷雖沒有靈脈,可鍛劍用的火卻是谷中自燃的天火,淬劍用的水也是無源自生的冷泉。那些人興許覺得,順着它們查訪下去,能在附近發掘出一條罕見的冰火靈脈呢。”
“啊?那他們會不會真能找到靈脈啊?”
“去夢裡找還更快些。”白發人微微一笑:“他們隻知冶劍谷得天獨厚,冰火相輔,才能鍛造出諸多神兵利器,卻不知那冷泉的泉眼是我多年前遠渡南海,九死一生才取來,那天火之精也是至交好友所贈,與此處的山川地脈全然無關。至于那些他人鍛造不來的神兵利器,也僅僅是因為你師父我是這古往今來天下第一的鑄劍師罷啦。”
“可是師父,你再不開爐鍛劍,他們都快忘了你啦。”
“忘?是好事啊。那就不會天天有人登門求劍了。就不久前那個來替他師門要地形圖的劍宗首徒……啧啧,那可真是個修行劍道的好苗子。他向我求劍,我還真想答應。”
“那最後不也是沒答應麼……”
“所以我把那塊太曜隕晶贈他,用它煉劍,會适合他。”
“可那是隕晶唉,統共就這一塊……”
“你懂什麼。”他師父道:“一塊材料要鍛哪柄劍,屬于哪個人,不屬于哪個人,冥冥中自有定數。我輩鑄劍之人,不過是為天道全此一段因緣。”
小徒弟:“可那是隕晶唉……”
“愛徒,對外物莫要太執着。”
“可那是隕晶——哎呀!師父,别打我!”
背後傳來步聲,有人來了。
“有客到訪,為何不打招呼?”鑄劍師收回手,老神在在道,“先說好,我已不鍛劍了。”
一陣沉默後,廬中響起一段質若冰雪的嗓音:“是我。”
聽見那聲音,鑄劍師短暫愣怔,而後蓦然回頭。
一身紅衣映入眼中。
葉灼抱逆鱗劍看着他:“我來找你鑄劍。”
“冶劍谷的爐子,已熄了十年了。”鑄劍師說,“十年間,多少人登門求劍,都是空手而歸。”
葉灼:“是我,也不可以?”
“是你,自然可以。”鑄劍師輕撣雙袖,“封廬十年,澄空心魂,便是等着有朝一日,為你再鍛此劍。”
“那條龍的心血,我取來了。”
“如此這劍便真可鍛成了。隻是真龍心血何其難得,你恐怕要有麻煩。”
“我的麻煩一向很多。”
“也是,那就拿來吧。先說好,劍雖是我鑄,招來的事端可是與我無關。”
“自然。”
“時隔十年又取來了心血,看來又見過那條龍了,覺得怎麼樣?”
葉灼沉吟一會。
“是條好龍。”他說。
“哦?願聞其詳。”
“無事,”葉灼說,“很好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