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發現了真相吧,讓我到此正是為了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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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在下曾研究過民間傳言,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流傳很廣,非常多人在說的傳聞,聽來特别真實的,往往十分虛假。乍聽很扯很不可思議的,卻可能藏着真相。”
關于雪真之死的傳言簡直要扯開仙凡幽冥,織出一個新世界。
但扯來扯去,有一點,大部分故事都一緻——
雪真是被褚英的如夫人殺掉的。
因為,這最合常理,最有可能。
合理或是因為符合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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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樣?”丁夫人嫣然一笑,“先生查案還真是天馬行空,缥缈肆意。”
白如依拱手:“在下之推測确實全憑亂想,沒有任何物證。此處更非公堂,大帥和府君無法以夫人此刻所言将你定罪。”
“我既已說出事實,無論身在何處,我都會這麼說。”丁夫人仍十分平靜道,“先父曾是縣令,我對本朝律法亦知一二。”
白如依問:“如此,夫人之前為何一直隐瞞,當下才說出真相?”
莘夫人嘶嘶道:“即便是你做的,你也是為姓褚的辦事,幫他解決麻煩。”
丁夫人再轉向她:“我方才已言明,我對褚英或有情,但不足以讓我為他頂罪幫他殺人。我讓荇兒殺雪真純粹為了我自己。”
莘夫人冷笑:“你覺得雪真搶了姓褚的對你的寵愛?你在為這狗男人争風吃醋!你一個無名無份依附男人一世的女子,隻是圍着褚英活,做什麼都是因為他。”
丁夫人道:“我對雪真之恨,原由之一是她輕視我,與夫人方才所言相似的輕視。我那時深愛褚爺,想永遠當他最愛的女人,卻惹來旁人的嘲笑與戲耍。雪真利用我對付扈姑娘,我漸漸變得面目猙獰。我知道真正原因不在她,我心中本就藏着惡,雪真姑娘隻是用一些手段輕易将我本有的惡引了出來。在船上,她被人揭穿時,我隻覺得,我多年辛苦堆砌的,示以外人的一個殼瞬間碎了。
“這不是争風吃醋。我非常了解褚爺,之前有無數女人爬上過他的床,今後也會有無數的女人和他睡。他最愛的隻有生意,分不出真心愛某一個女子。褚爺的身子與那張床榻沒什麼好争的,不會有赢家。我當時都沒想到雪真和褚爺怎樣的情形。我想的是,雪真接近我,利用我時,肯定在嘲笑我。她必覺得我蠢極了,輕易成為她的棋子槍矛。她隻是一個卑賤的,不知道從哪條陰溝裡爬出來的丫頭,卻真把自己當成仙女,覺得她可以掌控别人,而我又當真蠢到讓這樣一個卑賤丫頭耍得團團轉,完全依着她的擺布成了一個幫她達成圖謀的醜角。
“我請雪真作法,行事再隐秘,其他夫人也肯定知曉一二。她們怎麼看我,心裡怎麼笑?我不敢想。雪真被扒下僞裝的時候,也是我一生顔面盡碎之時,其他夫人或不會說破,但我從那刻起,再無法在她們面前擡頭做人,更無法繼續待在我原本的位置。”
丁夫人又冷靜地笑了笑。
“也可以說,雪真讓我看清了自己。不知諸位覺得,我想雪真死,這個理由夠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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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夫人盯着丁夫人,一時沒有回答。
白如依問:“夫人說這是理由之一,那麼,理由之二是什麼?”
丁夫人再凝視白如依:“先生覺得還有别的緣故?”
白如依點頭:“不錯。夫人被雪真戲耍利用,顔面盡失,無法立足于褚幫主的側室中,必有恨意,乃至想殺雪真,都說得通。但在下另有不解,夫人輔助褚幫主經營生意,定有可用之人,何必借荇兒之手,用如此狠毒醒目的方式殺死雪真?”
以丁夫人的勢力,能讓雪真無聲無息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夫人說,不在意褚幫主的身子暫時屬于哪位女子,但對褚幫主的心,他的靈與魄仍是十分愛戀。雪真死得如此慘烈,惹出紛紛謠言,影響褚幫主的生意。夫人不是那種愛而不得便毀他之人,應該不想連累幫主。”
丁夫人又微笑着一歎:“先生真是好心,這時仍在替我找補,試圖尋出我的善。褚英其實早已猜到是我殺了雪真,一直在幫我隐瞞。我偏不說真相,任他懸着不能完全确定的心,不得不護着我。先生說我不願連累褚英,着實把我想得太好了。”
白如依拱拱手:“多謝夫人誇贊。在下看過幾分卷宗,又查了查這塊墓地,發現,雪真之死的最直接原因,不是情愛糾葛,不是她此前的欺詐行徑。緻她被殺的,與她在墓地的原由一樣,是生意,是錢财利益。”
程柏道:“先生鋪墊得夠足了,請說正題吧。”
白如依又向程柏一揖:“多謝大帥提點,在下一不小心犯了寫文常發的病。恕罪恕罪。簡單說,雪真到這塊墓地并非為了幫陸老爺做法事,更不是想跟陸老爺調情引褚幫主吃醋。雪真來此,乃因她和陸員外是同夥,二人合夥做戲。陸員外當年持有這塊墓地一帶的廣闊地皮,他想擡地價,從中謀利,請雪真裝神弄鬼,創造神異,把這塊墓地變成風水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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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從懷裡掏出一張圖紙,展開,兩個小兵上前舉起圖紙。白如依指向地圖上的一處。
“這是一張明州城境圖,諸位請看畫黑圈的地方,即是我等當下所在之處。再看包着小黑圈的這個大藍圈,多年前的戶冊明白記錄,藍圈中的土地,當時皆在精明的商界奇才陸老爺名下!
“在下略知微末風水皮毛,陰宅之風水寶地,勢起綿延,極上風上水處可能隻是某一小片,譬如圖紙上這個小黑圈。但周圍延展之地,風水皆佳,稍做調整搭配,亦甚貴旺,譬如這個大藍圈。這塊墓地,當年先有陰宅寶地的傳聞,若再神異顯現,寶氣溢開,定引無數人搶購。此地空餘已不多,便會有風水先生前來測看,告訴想買的人,附近的風水都極好,善加調用,可能比當前的這塊還要好。這時提前買下地皮的陸老爺就能躺着數錢了,大藍圈處,都會變成墳地。請諸位往藍圈的北側看,緊鄰藍圈,畫着綠圈的地方,是何處呢?在下也查到了,是褚幫主的一處林場。褚幫主造船用的很多木材,都出自這片林場。”
史都尉問:“那又如何?”
白如依道:“船行,規矩很多。墳地裡的木材造船不吉利,輕易不用。褚幫主的林場距這片墓地甚遠,又有一處小丘阻隔,不犯忌諱。但若陸員外的風水寶地被争搶,褚幫主的林場很快會變成緊挨墓地。當年陸老爺的嶽丈小舅子以及好友李員外,曹老爺,都在附近買了地,圍着褚幫主的林場。”
褚英負手沉默。
莘夫人狠狠盯着他,喉嚨中再發出嘶嘶聲:“果然還是你。”
丁夫人道:“不是褚英,真的是我。”
莘夫人仿佛未曾聽見,褚英亦保持沉默。
白如依道:“荇兒用異常狠毒的手法殺害雪真,是以雪真之死廢掉陸老爺的謀劃,風水寶地變成兇地,陸老爺囤的地砸在了手裡,不知他不算高壽是否受了此事影響。”
白如依看向莘夫人。
“夫人不知道雪真與陸老爺合謀一事?”
莘夫人搖頭:“她隻說戲弄戲弄這幾個老色狼,順便賺點錢花。”
白如依感慨一歎。
“雪真死,墓地風水破,陸老爺賠錢,若有人研究戶冊,便會發現褚幫主保住林地,受益最大。丁夫人承認是自己指使荇兒所為,真褚幫主的賢内助也。夫人隻愛褚幫主的心與靈魄,不在意他的身體,絕非虛言,實在豁達。夫人不執着于□□,開闊胸懷,不硬啃一棵樹,自能笑賞蔥蔥翠林。那些幸運的小樹中,有位姓杜的,看來頗得夫人歡心。他原是苦出身,給夫人護院,竟能在明州西郊購入一大片土地,其中有前朝的一處賞花台。而這片地,即在陸老爺的大藍圈南側。起樓閣,建林苑花圃,造清幽之境,附前朝典故詩文,實風雅也。明州乃江南文墨彙聚之處,若此境成,必騷客絡繹,主人如得金溪銀泉。”
丁夫人彎起眼角。
“先生真我知音。是啊,若建成了,定是一處風雅所在,豈是什麼賭坊釘廠油布坊之類烏七八糟的可相提并論。可惜……”
白如依輕輕接過話:“可惜,當日陸老爺囤擴墓地,也将擴到夫人的園林附近,騷客們再不羁,墳頭吟詩,碑間撫琴這種事,恐沒幾人能欣然為之。夫人和雪真着實孽緣深重,她讓你失去在褚英身邊的地位,又跑來跳大神壞你買賣。”
丁夫人道:“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她着實有些過了。她的婢女,啊,方才說,是她的親妹妹,突然來找我,先對着我比劃,又在紙上寫字,問我,是不是雪真死了,我能放過她們這夥剩下的人,保她們平安。我先驚詫,覺得她們真有些玄虛本事,我正着惱呢,沒确定要不要動手,她先找上門了。那啞巴姑娘說,她們一夥人都不喜歡雪真,雪真虛僞惡毒又能算計。說得太對了。我告訴她,她想要的,我可以答應,但她必須按我說的做。”
她一雙美目饒有興味地望着白如依。
“我說出了真相,不會反口抵賴。卻有個困惑想請教先生——你請我過來,即認定我是兇手。否則隻請褚英就好,不必非讓我到場。當年,這片墓地若擴開,既連接褚爺的林場,又緊鄰我買的地。我和褚英的嫌疑明明相同,為何你隻覺得我是兇手,不懷疑褚英?果然,關鍵時刻,男人總是向着男人。”
白如依正色:“在下覺得兇手不是褚幫主,并非我們同是男子,我有意偏袒。我做此結論,是因雪真姑娘的最大目标始終是褚幫主,對她來說,最多的利益唯能從褚幫主處獲得。褚幫主想廢掉陸老爺的計劃,隻需略向雪真姑娘表露些許好感或誘之微利,雪真會立刻抛下陸老爺。他不必讓雪真的同夥殺雪真。”
史都尉困惑插話:“即便褚英能輕易誘走雪真,陸某仍可找别人跳大神。而燒死雪真,則破了此地風水,一勞永逸,蠻劃算嘛。”
白如依道:“褚幫主無需破此地風水,他隻要把陸老爺手中的地買下來就行。令散戶不敢買或不能買,把地價壓在一定價格收入,陸老爺的一番作為反能成褚英之利。陸老爺和其親友特意圍着褚英的林場擴墳地,褚英不可能沒發現,更不可能任其發展毫無對策。陸老爺等人此舉,也是想引褚幫主來買,一同發财。”
精明的生意人總有多種盤算。敵友之間,随可變幻。
“褚幫主和陸老爺等人或早有接觸,談過此事。陸老爺認識雪真,褚幫主帶雪真赴宴,席間有陸老爺。生意場上,把事做絕最不明智。雪真身故,此地半廢,實下下策。褚幫主背上嫌疑,得不到太大利益,口碑損傷。而夫人——”
白如依輕歎一口氣。
“夫人買地造園,花費不少。私房錢可能不夠加入盤地競争,夫人也不能同褚爺競争。而除掉雪真,拔除一根紮心刺,廢掉陸老爺的地,為褚幫主的林場掃去隐患,一箭數雕,着實高明。可惜夫人的園林沒再接着造,傷了小樹之心,令其黯然而去。”
丁夫人微笑:“漫山遍野都是樹,别處亦可造新園。”
白如依道:“且,這處園林不再建,若事情敗露,别人會以為夫人純是為了褚幫主才殺雪真。一個癡情的女子,被男人的新歡算計,本打算含淚隐退,發現小妖精竟在算計夫君,遂為了護着夫君的産業将小妖精除掉,即便仍沾妒名,誰忍心罵這樣的賢婦呢?夫君送她去衙門,亦得被人說一聲無情。如此,就算褚爺猜到夫人殺了雪真,一念往日之情,二顧忌他人議論,也不會多追究。”
丁夫人又輕笑:“先生真是喜歡給所有人找補,按你的說法,竟是我委屈了褚爺?從古到今,多少英雄稱枭雄?這點事都經不住,怎能立足江湖。”
莘夫人定定地看着丁夫人,已不知該說什麼。
白如依再一次問:“夫人為何今日突然說出真相?”
丁夫人面容上露出一絲無奈:“都被先生請到這裡了,還能不說麼?且那荇兒太可惡。雪真并沒有對不起她,她卻對我說謊。當年我尚在猶豫,聽她又說了些雪真做的惡事,才下定決心。我一般不做純利己之事,一事成,多方獲益,才值得。沒想到又被騙了。又一個野丫頭利用了我。我本覺得,當年殺她滅口,有些狠了。今日得知她的真面目,殺她竟是完全理所應當,簡直替天行道呢,我要說出這件事,慰一慰人心。”
莘夫人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問:“你……你說什麼?”
丁夫人道:“我說我殺了荇兒呀。”
白如依神色一斂:“夫人說你殺了荇兒,什麼時候,如何動的手?”
丁夫人神色自若道:“她從牢裡出來後,我就殺了她。具體哪天記不清了。總之,她來找我,問我她事情辦得好不好,向我讨賞,我說很好,立刻賞你,接着便把她推下山崖了。”
白如依看向莘夫人,莘夫人此刻臉上滿是震驚。
“你……你……”
程柏冷聲問:“夫人把荇兒推下哪座山崖?”
丁夫人仍雲淡風輕地道:“事隔多年,我記不太清楚了,明州這麼多座山……應該在城南。大帥若想查真相,派兵去各處山崖下搜,說不定她還在某堆荒草裡呢。”
柳知肅然道:“請夫人不要胡言亂語,冒認罪名。”
丁夫人依舊挂着淡淡笑意:“我為何要冒認?雪真是我指使荇兒殺的,我殺她滅口再合理不過。大帥和府君可将我帶回衙門審問。”
莘夫人閉了閉眼,嘶啞打斷她的話:“她确實在胡言亂語。荇兒是我殺的。我把她從銀頂山的霧雪崖上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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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程柏、柳知、史都尉皆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莘夫人接着道:“我娘曾告訴我,她藏了一些錢在城外山上。等這樁買賣完成,我們去北方,去海外,去師門找不到的地方。我吃過師門的藥,不能生孩子,我娘說,待我找個好相公,可以收養我相公親戚的孩子或無父無母的孩子。她特别想帶孫子孫女……”
又有晶亮淚水從莘夫人眼角流出。
“被衙門放了後,我讓荇兒和我一起去找錢。她貪财,見我帶她取錢,以為我不知真相,就跟我一起去了。
”荇兒很精,上山時一直讓我走前面。我挖出一些錢,假裝崖邊也有,一點點引她過去。我問她為什麼殺雪真,她和我解釋了一堆,我越聽越惱,推她下崖,又抓住她的手臂,問她究竟誰指使她幹的,告訴我,我拉她上來。
“她知道我不會放過她,掙開我的手自己掉下去了,最後也沒告訴我誰讓她殺了雪真。”
莘夫人睜開眼,望着白如依,神色中許多恨意散去,眼神亦變得清亮。
“多謝先生告知我真相,解開我多年困惑。”
她再看向褚英。
“我有個真相要告訴你。”
莘夫人發出聲音很困難,說話一直磕磕絆絆,口吃含糊,但這句話,她講得非常清晰,無比順暢。
向褚英講出這句話的場景,她已在心裡想了無數遍,這句話更被她念了無數遍。
但此時此刻,她沒有之前想象中的那種雀躍,亦感受不到絲毫報複的快意,她嘶啞、順暢,竟又帶着一些悲傷地道——
“朝楚是你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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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一直平靜的神色終于有了一絲碎裂。
“雪真不能生育。”
莘夫人反問:“誰說她是雪真生的?”
褚英化成了一尊石像。
莘夫人低啞道:“你沒覺得她既像你,又像另一個人麼?她是扈千嬌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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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褚英已經多年沒在外人面前說過這三個字了,此刻他卻不斷重複。
“不可能,不可能……你與扈千嬌怎會相識?”
“怎麼不可能。”莘夫人道,“你的這位奇異老婆與雪真一起對付扈千嬌時,我也在,扈千嬌不認得我,但我認得她。”
她眯眼盯着褚英。
“我覺得指使荇兒殺雪真的是你。你害得我娘慘死,此仇我必須報。你有很多護衛,你自己的功夫也不錯。我根本沒辦法靠近你,我娘留的錢也雇不起頂級殺手。我心灰意冷,想等着雇主把我滅口算了,竟也沒人來殺我。我想,或許是上天給我機會,讓我複仇。
“我又想,我一個人找你報仇,很難成功。可以與你的仇家結盟。跟你有仇的大都是做買賣的富人,不會理我一個半聾半啞的丫頭。我忽爾想到扈千嬌,她肯定也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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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扈千嬌早已被帶回樓福幫,莘兒搭了一條船,前往福州。
樓福幫在福州很有名,很多人知道扈千嬌。
扈千嬌被關在一座破廟内。莘兒想盡辦法混成了仆役,她又聾又啞反倒成了優勢,樓福幫的人正需要她這樣的婢女看管扈千嬌,莘兒十分機靈地假裝不識字,很快通過考驗,成了破廟的女婢。
見到扈千嬌時她呆住了。
她看見了一個大肚子婆娘。扈千嬌當時已快臨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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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兒照看扈千嬌時,覺得她被關得有點瘋瘋癫癫的,樓福幫的人也不再待見扈千嬌,指望扈千嬌和她一起報仇,勝算不大。
她看着扈千嬌的肚子,忽又浮起一個幾近瘋狂的念頭——也許扈千嬌肚裡的孩子,能成為複仇的幫手?
樓福幫留着扈千嬌這胎,是想看她能不能生出男孩。
扈千嬌生産那日,産婆接到的指令,男孩留着,女孩殺掉。
孩子生下來,是女孩。
扈千嬌虛弱地抓着産婆哀求她留孩子一命。
當時外面下着傾盆大雨,電光亂閃,雷聲陣陣。産婆是個心軟的老太太,有點迷信。
初生兒一般都皺巴巴的很奇怪,但這孩子一看就是個小美人。扈千嬌又念叨起她那位神通廣大的幹祖母,産婆心裡更忽悠。
莘兒心生一計,趴在窗外嘶啞道:“休作孽,休作孽……”
産婆想,整間破廟除了剛出生的孩子,隻有她、扈千嬌和聾啞丫頭三個活人,這個聲音是誰發出的呢?
廟再破,也是廟,她不敢在神明之地做太缺德的事。
産婆一咬牙,讓莘兒抱着孩子丢到廟後空地,能不能活看孩子造化。
莘兒抱着嬰兒出門,雨恰在這時停了,她踩着水拼命跑,躲到山坳樹叢各處陰暗角落稍作休息。
她随身帶着幾塊米糕和一壺水,隔段時間掰一點米糕用水化開喂給孩子,次日逃到更荒涼地方的一座尼庵。
住持以為她是與人偷情私生下孩子被逐出家門的女子,慈悲答應暫時收留她們幾日,但不能長住。
莘兒提心吊膽在尼庵躲着,發現又沒人來追殺她。
她這聾啞丫頭和小女嬰在有權有勢的人眼裡,皆是完全不值得費力氣理會的灰塵,任她們自生自滅。
她帶着孩子在尼庵住了數月,随後北上,輾轉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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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讓朝楚喊我姨母。她懂事後,問她的父母在哪裡,我跟她講,她的父母是受過雪真恩惠的人,她這條命也是雪真救的,雪真讓我照顧她。”
朝楚好奇地問,雪真姨母是怎樣的人。
“我對她說,雪真非常善良,像仙女一樣。可惜她被一個名叫褚英的惡人所負。褚英狠心害死了她,我也是被褚英害成這樣的。”
她不斷對朝楚說褚英多麼惡毒無恥,再編一些雪真仙子的事迹,小孩子心靈純善,日夜被灌輸,自對褚英充滿恨意,既崇拜又同情雪真。
她們在各城鎮間遊蕩,多栖身繁華市集,莘夫人有意磨練朝楚的心智,讓她有江湖經驗。
市集中常能聽書看戲,朝楚知道了很多俠義之士複仇的故事。
某日莘夫人又講起雪真褚英,朝楚憤憤地說:“有什麼法子能收拾姓褚的惡人,替雪姨母、婆婆和姨母你報仇?”
“我假惺惺裝作不同意,其實我一直在訓練她。我把我從師門裡學的,我會的,我記得的,都教她。我對她說,我不懂别的,隻能教你這些,讓你學着立足,日後不愁飯吃。這傻孩子,竟信了,絲毫沒懷疑我養她是為了報仇。”
史都尉看看蘆葭荻穗:“請問這兩位姑娘……
莘夫人道:“她們是我從路邊撿的乞兒,朝楚五六歲的時候我撿了她倆。她們确實天生聾啞,我未做那傷天害理事,不信可查她們耳中,若是弄殘的,耳内有痕迹。”
二女向史都尉微微笑了笑,恭敬地侍立在莘夫人身邊。
史都尉心情複雜,接着聽莘夫人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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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夫人在師門隻學了暗禾術,雪真會的明花之術她沒資格學,唯能将記憶中雪真的種種言行教給朝楚。
“我們暗禾會制藥。而看面相、切脈這些師門隻教明花。不過我娘偷偷教過我。但她隻教我醫術,不告訴我明花的彩活。她說學了沒用,讓我多學正經本事。我那沒良心的爹是個郎中,我娘跟他學過一些醫術。他跑了,留下好多醫書,我娘又看書自己學。她說學會的本事是自己的,比什麼男人都靠得住。可惜我沒我娘聰明,挺多醫書我看不懂,朝楚學得很快。”
莘夫人更把褚英的一些小動作小習慣告訴朝楚,讓她模仿。
“我跟她說,褚英看到你,會把你當他女兒,咱們正是要他信,才能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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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般的褚英沉默地聽着。
白如依問:“夫人原打算讓朝楚殺了褚幫主?”
莘夫人沙啞道:“是。”
她又直直看向褚英。
“原本,我打算前年行事,怎料我病了一場、耽擱數月。”
朝楚和蘆葭荻穗衣不解帶侍候在她病榻前,許是病得虛弱了,莘夫人竟有些心軟,她曾想,若自己是個尋常女子,應也嫁得一位郎君,有自己的孩子。成親早的話,孩子差不多是眼前三個丫頭這麼大了。
朝楚一生下來,即被她抱走養大,跟親生的差了多少呢?
“每到這時,我便對自己說,萬不可有這些軟弱念頭。褚英和他的老婆們都是狠人,隻有比他們更狠,才能赢。”
柳知輕歎:“人在為惡或行差踏錯前,往往會獲得一些改正機會,可看作上天點醒,令其醒悟回頭,可惜……”
可惜大多數人,仍執意沿着錯路走。
莘夫人未對柳知的話做出回應,自顧自繼續道:“這三個孩子都很聰明,尤其朝楚。褚英與雪真種種,都是我告訴她。我唯恐她起疑,又對她說,雪真之死,我娘親之死,是否褚英指使尚未完全确定。需先拿到證據再說。我覺得,朝楚查,肯定仍查到褚英這裡。讓她親自查出,更信我,更恨褚英。而且,褚英可能沒親自讓荇兒殺人,若有人代他出面,我也想查出這個幫兇,一起報仇。”
朝楚很感動,說,姨母真是太好心了。除了姓褚的還能有誰。
莘夫人故作姿态道,萬一呢,你雪真姨母人再好,也有看不慣她的人。她的在天之靈必也不願意我們冤枉了人。
朝楚冷笑,冤枉姓褚的,雪真姨母想不會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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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問:“朝楚姑娘三人到明州城内,起初隻是安分做生意,是為了降低褚幫主的警惕,尋找時機?”
莘夫人道:“對。朝楚這麼像褚英,定引人注意。褚英和他的女人們也必會留意她。我讓她們隻安分做生意,令褚英摸不清意圖。如此獲取更多機會。”
像朝楚這樣的女孩,想接近褚英很難。
有雪真之事為鑒,褚英的如夫人們再不敢和神婆巫女來往。
朝楚三人隻能先吸引明州的貴婦們,慢慢混進褚英會去的場合。
“八月底,朝楚突然傳信給我,有人拿了一支雪真的簪子到香堂問她是否認得。我當時狂喜,以為天開眼,終于送來了證據。”
莘夫人曾無數次推想荇兒如何跟褚英搭上,談妥殺雪真的。應是在母親栗婆去見雇主,莘夫人自己到街上逛的時候。
是褚英主動找荇兒,還是荇兒找過去?
莘夫人猜是荇兒找過去。
若褚英找她們殺雪真,按照常理,會先接觸栗婆。
但荇兒找過去,如何見到褚英或褚英身邊的人?
莘夫人又想到,荇兒掌管雪真的首飾,雪真意圖勾引褚英時,曾仿照丁夫人的首飾樣式在明州的金鋪裡做過一些首飾。丁夫人是褚英非常喜歡的女人,模仿丁夫人的幾分形容舉止,又不顯得太相似,更容易讨褚英歡心。
或許,荇兒拿着那些首飾,假裝不知道是不是雪真偷丁夫人的,到丁夫人處詢問,如此便見到了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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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含笑道:“你真聰慧,那丫頭正是這麼做的。”
莘夫人再閉了閉眼。
“我聽說那簪子的事,以為丁夫人定不會留雪真的簪子,難道她把雪真的簪子賞給了什麼人,譬如衙門裡的人?讓他們用刑時下狠手,緻我娘慘死。後來,朝楚查到,确實是當年州衙某衙役之子托人向她詢問簪子來曆的。我又想,衙役幹了缺德事,當然不會告訴後人。他死後,他兒子不知道簪子從何而來,見上面刻着雪真的名字,去問朝楚,如此很能說得通了,偏偏那根簪子對不上。”
朝楚善畫,繪了簪子的圖樣給莘夫人。
“我一看那圖,分明是雪真被扔下船後不見的簪子。當時是我和我娘把雪真從岸上帶走的,荇兒在遠處搖鈴呢。她不可能有這支丢了的簪子。怎會如此?”
“你想的原本就不對。”丁夫人又道,“荇兒拿首飾當借口來找我,我怎會把首飾留下?必要讓她帶回去。不然你們發現首飾少了,豈不生疑?”
莘夫人低啞道:“我沒告訴朝楚簪子不對。我和她說,确實是雪真之物,定是當年害我們的人賞給了衙役,讓她繼續查。倘若……”
倘若朝楚不那麼緊盯袁恪,是不是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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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朝楚姑娘并未完全相信夫人的話,她遇害前見過褚幫主,絕好的行刺機會,她沒動手,隻用言語試探褚幫主。她也試探丁夫人。她一直努力查真相,甚至用自己做餌引出兇手。她想懲治真兇,又不願誤傷無辜。她沒變成夫人希望她成為的模樣。”
褚英閉上雙目。
莘夫人擦擦臉上的淚水,昂然望着褚英:“我所做之事,你已盡知。你想如何報複,要殺要剮,我任憑處置。”
褚英仍沉默着,未看她,緩緩轉身,凝望祠中神像。
史都尉道:“夫人方才承認殺人、意圖謀害他人、欺詐等數樁罪行,可願前去衙門?”
莘夫人凄然一笑:“衙門?是,衙門。那我去衙門吧,讓你們這些官來幫我算一算,我犯了哪些錯,該如何償。隻是……”
她看看身邊的蘆葭荻穗。
“這兩個孩子,沒犯任何錯,所有事都是我幹的,能不能放了她們?”
柳知思量,程柏擺手:“夫人一個人去衙門就行。”
丁夫人福身:“罪婦多年前教唆荇兒殺死雪真,按照律法,亦應受刑罰。但,這片墓地發生了太多不祥的事,罪婦不忍再令逝者不安,觸别人家晦氣,能否容罪婦回去準備一二,再前往衙門領罪?諸位大人若恐罪婦逃竄,可派人看管。”
程柏、柳知、史都尉、白如依一起看着她,程柏點了一下頭。
丁夫人拜謝,又遙遙向褚英一禮:“燕妤與君别過。”從容走向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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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細風拂來,衆人臉頰鼻尖有點滴涼意。
白如依望向天穹,柳知擡袖:“下雪了。”
雪片紛落,如絮似蝶。
衆人凝望飛雪,桂淳一向覺得自己是個粗人,不擅長記詩文詞句,此時此刻,那本美人圖冊裡,繪着朝楚的一頁卻在他的意海中浮現。
仿佛紛雪幻化。
鮮戴和甄仁美很懂得暗示與點題,畫中的朝楚穿着銀紅蝶花衫,渾身籠在霧氣中,身畔飄着大小不一的雪花和深紅花瓣。
旁側題曰——
「晨曦忽現,薄霧裡開,籍問早風香何來?風曰不知也。青鳥銜得?素娥攜予?須臾蹤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