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大嫂她們在這裡說了會兒話,你這時過來可是有急事要和母親說?”
顧峤走進正房,顧老夫人含笑指着杌子讓他坐下。
她年事已高,人就有些備懶,在幼子未到之前倚在羅漢床上休息,幾個兒媳在一旁交談,她半合眼皮昏昏欲睡也沒聽進去幾句。
但幼子一進門,顧老夫人就坐正了身體,銀色發髻梳的一絲不苟,深紫色外袍端正莊重。
房中的婢女奉了茶上來,又無聲地退至角落。
顧峤接過茶盞,嗅着寡淡許多的茶香,點頭道,“兒确有一事需要母親幫忙。”
顧老夫人精神一震,臉上禁不住流露出驚訝,顧峤雖是她最小的兒子,可十幾歲開始就完全不必人操心,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從未有出格的地方,官路也比常人走的都穩,他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
“你盡管說,母親一定幫你。”
顧老夫人實在想不到幼子有需要自己的地方,但不妨礙她一口應下。
顧峤神色自若,輕輕将茶盞放下,請求母親為自己參詳婚事,“諸如提親、合婚、下聘等六禮兒已有章程,隻勞累母親一段時日即可。”
哪怕是婚姻這等人生大事,他一旦做下了決定,短短幾日就定好了每一步的章程。
“……婚事,你這是要準備成婚了?”顧老夫人臉色怔忪,心中的錯愕幾乎超過了欣喜。
從易的婚事從他及冠之年就開始考量,十年了,她和顧老太爺都各自看中了合适的人家,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從易對婚事一直是淡淡的可有可無的态度,這些年下來,他們也都死了心,不再奢望他成家,更認定了他餘生都不會有子嗣。
暗地裡,顧老夫人和顧老太爺甚至有想過在其他幾房中選一子過繼到他的膝下,幾個兒子兒媳恐怕也看了出來,老四妾室新生下的那個孩子就一直沒有起名……
卻不想,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她以為會孤獨終生的幼子告訴他準備成婚。
“已經定下了,提親時兒有意讓荥陽郡公夫人前往,還請母親幫忙。”對于顧老夫人的失神,顧峤垂下眼,裝作沒有看到。
“謝老夫人出身羊氏,乃是當今陛下的親姨母,德高望重,請她為你提親的确合适。”顧老夫人回過神來,不住點頭,笑容也替代了臉上的驚訝,無論如何,她的幼子從易願意成婚是一件好事。
急急喝了一口茶,顧老夫人才想起來詢問最要緊的一個問題,“就是不知我兒看中的女子是誰家的?”
“裴氏長女,裴驚鵲。”顧峤擡眸,淡淡一笑。
裴氏,不遜于顧家的名門望族。
聞言,顧老夫人的第一反應是松了一口氣,說實話,幼子突然前來提起婚事,她還有些擔心那女子的身份會上不得台面。
果然,幼子不需要人操心,因為他的性子就不會做有失顔面的事,不像她的二子不但蓄養家妓還把坊中舞女納做妾室。
就是裴氏最近因為太子稍有些動蕩,他們家先前與裴氏的嫡系鬧的也有些不愉快……裴氏的旁支叫這個名字的女娘……
裴氏裴驚鵲!顧老夫人騰地一下站起身,少見地失态,這不是先前明曜的未婚妻嗎?
五年前她與明曜退婚,三年前另嫁他人,方才幾個兒媳還說她和離歸家。
怎麼會是她?
顧老夫人大不理解,但又本能地相信幼子,所以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裴氏女和離返京,途中恰好與我相遇,因我之故,她險些被人殺害。之後,我與她共乘一輛馬車,于情于理,我該娶她。”明白顧老夫人的心裡在想什麼,顧峤神色不變,簡短地解釋了緣由。
“先前,母親見過她,也知道裴氏女顔色姣好。對她,我心悅之。”
他的眼中一片平靜,嘴邊卻笑意淡淡,比起年複一日的深沉,情緒之明顯足以讓人側目。
也因為這抹笑,他整個人都顯得柔和了些,灰眸給人的壓迫感也無形消失。
顧老夫人暗暗納罕,不禁回想見過裴家那小女娘的幾次,她與自己的孫兒明曜站在一起,臉上總是帶着笑,穿着明豔又飄逸的羅裙,将院中開的芙蓉牡丹都比了下去。
顔色姣好,确實沒錯。
不過,這不會是從易娶她的理由。還是因為她途中受到了從易的牽連吧。
“你既然決定好了,和你父親說過,母親就幫你操辦婚事,先前她和明曜的舊事也不準族中再提。隻是你兄嫂那裡,心裡恐怕會不舒服。”顧老夫人神色凝重,明曜同裴氏女退婚之後如今并未娶妻,長媳因此對裴氏女存有怨念,方才還在傾瀉不滿,若是知道從易要娶她,兩房之間定生龃龉。
“大兄年前就已經為明曜看好了陳留董家女,婚約也已定下,等到他外放回京就可以成婚,時過境遷,以前的舊事還有誰會放在心上。”
他臉上的笑意收起,整個人看上去多出一分冷冽。
顧老夫人一愣便不再提起往事,轉移了話題,笑道,“怪不得你要請謝老夫人去提親,荥陽郡公的母親就出身裴氏,是裴老國公的親姑母,承恩公和皇後娘娘都要喊荥陽郡公一聲表叔。”
世家大族們常年聯姻,關系錯綜複雜,顧老夫人自己的弟媳範氏與裴驚鵲的生母就出身同一個範家,是親姑侄關系。
故而,顧老夫人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這樁婚事。她對裴驚鵲并無大的不滿。
“嗯,兒先謝過母親。”顧峤站起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她性子跳脫,年紀小心性也不定,日後無論做了什麼還望母親多多擔待。”
“……我省得。”顧老夫人目光落在幼子的臉上,心中又多一分驚奇。
***
念慈院,裴驚鵲懶懶地在寬敞的床榻上躺了兩個時辰,感覺腦海中的脈絡都捋齊了才見了鄭嬷嬷。
鄭嬷嬷是裴驚鵲祖母身邊的老人,自裴驚鵲的母親去世後就一直協助着管理後宅,也就是裴驚鵲出嫁之後,她才被溫姨娘以年歲太大的緣故送到了别院榮養。
知道溫姨娘借機奪權,鄭嬷嬷沒有堅持,幹淨利落地松了手,待在别院的時候聽聞府中被弄的亂糟糟也沒有一句話說。
她心裡明白溫姨娘做妾多年根本沒有管家的能力,隻要耐心等到小女君歸來,她的機會就來了。
所幸,她隻等了三年。
鄭嬷嬷進到念慈院中,仿若沒看到裴驚鵲僅穿了一件薄衫就随意躺着的模樣,她觀察到屋中的一角燃着暖烘烘的銀霜炭,低聲交待侍女們不要将窗戶關嚴實。
“女君,别院種了一片梅林,我知道您喜歡,每年冬日都儲存了一些花瓣,配以燕窩熬了湯,您嘗嘗這個味道對不對?”
緊接着,她親手端了一隻玉碗放在裴驚鵲的面前,裡面是散發熱氣的湯液,最上一層飄浮着淺紅色的花瓣。
裴驚鵲眼睛一亮,歡歡喜喜捧着玉碗,将一碗湯液喝了下去。
唇齒留香,她餍足又慵懶地眯了眯一雙水眸,和鄭嬷嬷說,她在河東的時候就想念鄭嬷嬷熬的湯。
“女君您回來了京城,以後日日能喝到。”
鄭嬷嬷眼中滿是慈愛,她沒有孫女,自幼養在祖父母跟前的裴驚鵲是她看着長大的。
“那也說不準,沒準兒我過兩日又嫁人了。”裴驚鵲想到自己身上糊裡糊塗地多了一樁婚事,笑了一聲,又歎一口氣。
命運半點不由人,她就是随處漂泊的浮萍,總也沒個固定的去處。
“女君可有煩擾的心事?”鄭嬷嬷察覺到端倪,問道。
裴驚鵲搖頭,眼珠烏黑明亮,“煩擾倒沒有,我想一想還挺期待的。就是姑母和表兄那裡,我放不下心。”
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含着不為人知的沉悶。
因為遠在河東,她得到的消息滞後粗陋,想要提醒太子表兄卻已經來不及了。
太子因為是儲君,門下投了許多賓客,加上承光宮中的妃妾家族,上百上千的人依附在太子的身後,牽一發而動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