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紀淮周之外的所有人,在許織夏心裡都是生人。
她想賴在紀淮周身邊,不過阿公阿婆絲毫沒有兒童院護工和老師的可怕,反而慈眉善目,流露出的溫柔和呵護,讓許織夏沒有特别抵觸。
最關鍵的,還是少年就在她的視野範圍内,見他不走,她才猶豫地坐過去學習。
陶瓷水缸裡嬉戲的小錦鯉甩出難以捕捉的聲響,牆頭青瓦上偶爾會有小貓無聲走過,一曲江南小調從遠方茶館婉轉進院子,四周一片安逸。
趁着許織夏溫故,蔣驚春起來活動活動,取了小半碗魚食,走過搖椅:“年輕人,不無聊嗎?”
紀淮周仰着頸,動也不動,太陽光曬到帽檐上,在他的眼皮落下一片陰影,顯得他更像個沒感情的死物,不冷不熱。
蔣驚春信步到水缸前,閑散喂着魚:“想看什麼書,我給你拿一本?”
照紀淮周的脾氣,絕無可能搭這話。
他懶得理人的時候,多半他心情還算好,平時一出口,每個字都冒着針尖。
便如此刻這樣,冷淡吐出幾個詞。
“Eight Million Ways……”
他嗓音低沉,慢悠悠又有點欠,聲音像滾動在喉嚨裡,英語發音太過地道,每個詞都溢着拖腔帶調的蘇感。
頓一秒,又繼續:“to die.”
蔣驚春回頭瞅了下他,不慌不忙把手上的魚食喂盡,而後回到裡屋,過了兩分鐘,他拿着本書走回來。
他用書脊碰了碰紀淮周的胳膊,尾音略揚“嗯”了一聲,示意他拿去。
紀淮周半揭眼簾,眼皮子底下一本英文原版的《八百萬種死法》。
這書當時國内買不到,那時中譯版也不曾問世,他就是有意刁難,存心讓人受氣,倒沒承想真有,還給他拿來了。
他擡眼掃過去,目光在蔣驚春臉上略微停了會兒,難得伸手接過了書。
“書裡的話看看就好,那是别人的價值觀。”
紀淮周抵着封底一轉,書像籃球一樣在他指尖旋轉起來,有點沉,轉了幾圈就要掉,被他用掌心托住,又百無聊賴地抵上手指重新轉動,如此反複。
或許是覺得這老爺子挺有趣,他興味索然,但還是賞臉搭了句腔:“我的價值觀就是等死。”
蔣驚春不在意打趣:“小小年紀,這麼消沉,是天氣不夠好?”
“好啊,”紀淮周頹懶轉着書:“是個去死的好天氣。”
中國人忌諱死亡,越是忌諱,他越是要故意踩雷區,蔣驚春早看出他是找茬,隻是沒想到這小子這麼油鹽不進。
觀察他片刻,蔣驚春眼底流露出一絲洞察人心的笑。
“是不想活,還是不想這麼活?”
那本書頓時在紀淮周手上轉停,封面剛好正着。
恰在此時,竈間裡的蔣冬青喚了蔣驚春一聲,說是要炖腌笃鮮,柴火不多了,叫他去隔壁借點。
蔣驚春應了句,但沒立刻去。
“棠裡冬天會下雪,不嘗嘗臘月的冬釀酒可惜了,”蔣驚春拍拍紀淮周的肩,沒勸他好好過,隻似是而非地玩笑說:“再堅持一下,活到冬天吧。”
蔣驚春出了書院,蔣冬青在竈間炖湯,天井周圍就隻剩了許織夏和紀淮周兩個人。
開放堂屋的桌案前,許織夏坐在那裡,握着鉛筆,一筆一劃地寫着蔣驚春剛教的幾個字,時不時朝外面望紀淮周。
他依舊靠躺着,搖椅輕晃,看不清帽檐下的神情。
腌笃鮮的香氣從裡間一路飄到院子裡,聞着聞着,許織夏都感覺有點餓了,肚子咕噜一聲,不知道有沒有被聽見。
她往書包裡摸了摸,沒有零食,倒是摸出了随身聽。
裡面有一盤一年級英語跟讀磁帶,許織夏不知道,新奇按了幾下,機子突然發出一句字正腔圓的獨特聲腔。
“Bye Bill.”
許織夏木讷地盯着這個奇怪的東西,以為自己闖禍弄壞了,嗒嗒嗒跑回去找紀淮周。
“哥哥,它說話了。”
小孩子軟綿綿的聲線帶了絲慌張,紀淮周斜睨過去,當她被什麼吓到了,結果隻是個随身聽。
他一半無語一半納悶:“跟着它說你不會?”
許織夏一臉稚氣和困惑:“不會……”
紀淮周眼睛合了回去,人閑閑仰在搖椅裡橫翹着一條腿,懶洋洋的不上心:“我也不會,自己聽。”
許織夏想跟他待着,沒回去,就站他邊上,低着頭琢磨随聲聽,歪打正着按到回放鍵,女人的領讀聲又響起:“Bye Bill.”
許織夏懵懵的,嘗試跟着念:“巴……比……”
她又按了一下回放,“Bye Bill.”
“啵……”許織夏沒有頭緒,逐漸小聲:“啵啵。”
紀淮周唇角不由勾起一絲括弧,鼻息逸出一聲笑。
小姑娘學讀音時,稀裡糊塗卻又一本正經的天然呆,有點滑稽,也有點可愛。
“Baby girl.”他氣音低懶,似笑非笑地促狹。
許織夏的個子,站搖椅旁邊正好能看到少年帽檐下漂亮的臉,她眨着清澈的眼睛,注視着閉目養神的他,發出一聲糯糯的疑惑。
“說你是條小尾巴。”
紀淮周漫不經心撂下一句,雙腿支地,突然起了身,擡手拽着帽檐壓正棒球帽,邁開長腿向外面走去。
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他突然覺得,養崽似乎還挺有意思。
許織夏忙不疊背上書包,跑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放慢了腳步,許織夏很容易就追上了他。
他沒回住處,去了鎮口的方向,那邊是許織夏昨晚走丢的地方。
再遠點兒有一家小賣部。
經過那面書畫着“棠裡鎮”的馬頭牆下,那群男孩子又在踢球,他們比許織夏大不了幾歲,力道沒輕重。
嬉笑聲中,一隻黑白足球四處飛旋。
兒童院的噩夢席卷而來,許織夏腦海中反複出現Felix運着足球,陰森看着她咧嘴笑的模樣。
許織夏心髒揪緊,雙腿笨重,僵着不敢往前走。
握着他手指,力度下意識捏緊。
紀淮周回首,和許織夏對視上,還沒來得及講話,突然又被什麼吸引,目光擡上去。
随即他就變了臉色。
紀淮周視線定格在許織夏身後不遠處。
離鎮口百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座古禅寺,人煙少,香火不太旺,寺院門口冷冷清清。
黃牆外,靜卧着台勞斯萊斯。
轎車一身亮黑,尊貴奢華,氣質本就高高在上,出現在這古樸的煙火小鎮附近便更突兀了。
車外西裝革履的男子,正是鐘遒。
紀淮周瞳仁的溫度急劇冷卻。
兩分鐘後,鐘遒走到他面前。
“小少爺。”鐘遒颔首向他問候,又講了句“好耐冇見”。
他們習慣用粵語或英文交流,許織夏一竅不通,但紀淮周在用粵語罵滾開的時候,她能感受到他隐忍的惱火和反感。
“我們接您回去。”鐘遒強調:“回英國,這是紀董的決定。”
紀淮周偏過頭笑了下,回眸扯唇嘲諷:“低頭就沒勁了,老東西還是大義滅親的時候最讓人佩服,多威風。”
“小少爺,事實上隻要您肯——”
“我不想講兩次。”
鐘遒欲言又止,不由環顧周圍環境。
白牆黑瓦,小橋流水,質樸又蒼老,實在是個鄉野之地,同紀家在世界各地的别墅莊園比起來,說是石頭比金子,玻璃比鑽石,都顯得高攀。
就算不曾被領回紀家,但他從小也是養尊處優,用真金白銀養出來的。
紙醉金迷長大的公子王孫,怎麼受得了這裡的粗茶淡飯。
鐘遒語重心長道:“您一人住在這地方,淮崇少爺得知了,一定會心疼的。”
紀淮周眸心閃過冷光,暗暗攥住了拳頭。
“淮崇少爺亦希望您回去。”
許織夏的腦袋挨在紀淮周腰邊,鐘遒說着,在許織夏身上落下耐人尋味的一眼,似乎對他私下養了個小女孩兒的事情感到荒唐。
太不成樣子。
但鐘遒沒聲張,隻又說道:“您難道不想如過去那樣,同淮崇少爺一起生活嗎?”
鐘遒接連的幾句話像刻刀,一筆一筆在紀淮周的骨頭上刻下寬恕二字,想讓他的身體學會這個詞。
紀淮周垂着眼,面上一片冷漠與平靜。
卻沒再說一句狠話。
下午三四點鐘橙紅的光照透過河面,透過樹梢,拉長了人的影子。
誰家開着電視,電影頻道放出的上海灘伴奏揚聲而來,格外清亮。
那個年代國語版的配音腔吐字圓熟,張國榮飾演的許文強隐姓埋名,正說着不能宣之于口的台詞。
“我對上海來說,隻不過是個過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會離開這裡……”
許織夏心髒不安地跳着,頭幾乎快要埋到紀淮周後腰。
不安的可能是近處男孩子們依然在踢的球,也可能是因無知粵語而産生的對命運未知的恐懼。
許織夏太過局促,都沒留意到那位古闆大叔何時離開了,再回神,少年已經走遠了兩步。
“跟上啊。”紀淮周懶聲回眸,逆着西沉的日光,眼眸半阖,看不出他當時的心情,隻在給她起綽号時,能聽出些不着調的痞裡痞氣的口吻。
“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