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
床邊的腳步和聲音又輕輕離遠。
“明廷今天公司忙,我也得在學校,白天你多照顧着點。”
“您放心。”
一切聲響都被門再度隔絕。
許織夏習慣了兒童院的作息,沒過多久就自然清醒了,當時這棟大房子裡隻有她和陳媽。她不願意出去,陳媽就把餐食端上樓,照顧得十分盡心。
日暮時分,許織夏閉眼要睡,陳媽才離開房間,下樓去備晚餐。
許織夏壓根沒睡着,她爬下床,赤腳蜷到了卧室的角落裡。
她還在京市時,那套五進四合院裡住着好多人,她就是和現在這樣,一個人被留在某個深院的一間大屋子裡,也是隻有個阿嬷照顧她。
媽媽偶爾在,悄悄過來的。
而爸爸一出現就是踹椅子摔瓷器,怒媽媽違背他規矩。
男人總是西裝革履,周身難攀的貴公子氣質,見到他,許織夏會膽顫,但也會小聲地叫他爸爸。
隻不過男人并不愛聽,每回都反感地喝止她閉嘴。
漸漸地,她就不敢講話了。
往日的生活是混合進空氣裡的氫氣,縱使具體的事許織夏已經記不清了,但一遇明火,噩夢的感覺就會被迫引爆,在她腦海裡蔓延重演。
許織夏抱着雙腿背貼牆,沒有那人在的空間,她越來越感到不安和煎熬。
——還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天又黑了。
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阒靜的院子出現一絲騷動,車燈光閃過兩下,許織夏擡頭,窗外已然恢複寂靜,但樓下隐約有人說話。
不多時,門外的腳步聲漸漸清晰,鎖匙聲響,門把手壓落。
許織夏縮成一團,敏感地吊起了根神經。
門被人從外面慢慢推開。
卧室沒開燈,陷在晦暗裡,過道射燈的光照進門隙,明暗的交界出現成年男人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脫去西裝外套後的白襯衫和配套深棕馬甲,條紋領帶系得闆正,雖然臉是模糊的,但清貴的氣質和光同時直達人眼底。
畫面和許織夏印象裡那個男人的樣子幾乎重合。
爸爸……
許織夏瞬間變成一隻應激的貓,因恐懼而帶上攻擊性,戒備地緊盯着門的方向。
-
傍晚時分開始下雨,棠裡鎮今夜早早便靜了。
水閣朝南臨河,牆瓦都有些年代了,二樓的古舊木質長桌靠窗,雕花木格窗完全打開。
房間沒有光源,窗外水上的夜幕比屋裡要亮。
桌前不見人,屋子裡也沒兩件家具,占地的隻有兩隻紙闆箱,一隻正常大小,寄件時的打包膠都還封着。
另一隻接近人的半身高,有拆過的痕迹。
昏暗的角落裡,紀淮周曲着一條腿,身形頹唐,席地在大紙箱和牆角圍出的逼仄空間。
他垂着腦袋,狼尾發沒紮,散亂在臉前,形象和這破敗的老房子倒是有幾分和諧。
他腿邊有一壇白酒,壇子已經空了。
白天随手買的,這小鎮子又偏又荒,連個煙酒行都沒有,隻能買到這種陶土壇子的酒。
好就好在,他就算死在這裡,也沒人打擾。
濕潤空氣由夜風帶進房間,稀釋了呼吸裡的酒精味,扔紙箱上已久的手機亮屏,響起震動聲。
紀淮周一動不動,沒想管,由着它震了靜,靜了震,但這通電話似乎不等到他接就永不休止。
反複幾回後,紀淮周才終于煩了,一把撈過手機,語氣因醉意而情緒化,嗓子也被酒精麻痹得低啞。
“說。”
“阿玦。”周清梧聲音有些着急,沒了平日的冷靜:“你回來一趟吧?寶寶出了點狀況。”
紀淮周沒回應,下意識皺眉。
周清梧在電話裡解釋說,許織夏應激反應,把明廷的手咬到出血,她原本就有心理障礙,何況是新環境,輕易會受到刺激。
“你姨夫倒沒事,就是寶寶應激了,一直發抖,躲在窗簾後面不願意出來。”
“問過醫生,寶寶太小,不建議直接注射鎮靜劑,盡量讓她自己把情緒穩定下來,但我們不好做什麼,怕再刺激她。”
紀淮周聽着,緩緩睜開發絲後閉合的眼。
周清梧接着說:“後來我問她想不想見你,她才平靜一點……怪我今天都在學校忙,沒有好好陪她。”
“小姨也是沒别的辦法了,阿玦,你就當再幫幫小姨,我叫陳伯開去棠裡接你,好不好?”
紀淮周沒立刻回答,回想起離開别墅前,他坐進車裡,和那小姑娘對視的那一眼。
靜默片刻,他又阖了雙眼,不鹹不淡拒絕:“不去。”
“那……我帶她去找你,好嗎?”
-
雨停了,水珠順着屋檐滴滴答答。
紀淮周依舊那個姿勢靠着紙箱和牆,放任自己的精神頹靡消沉,一個多小時過去,他身上和屋裡的酒氣幾乎都散了。
一通來電震動,他從醉生夢死中抽離。
起身時碰倒了酒壇,壇子在木地闆上滾了一圈,不知道最後滾到哪裡去了。
紀淮周視若無睹,不緊不慢下樓,拉開院子的木門,周清梧領着許織夏,就站在門外濕漉漉的青石闆上。
許織夏身上的長袖棉睡裙都沒換下,肩頸瑟縮着,模樣提防,還處在應激後敏感的狀态。
門一開,紀淮周出現眼前。
那個瞬間她暗如死灰的雙眼跟着一下子泛出了情緒。
許織夏飛快沖過去,撞到他腿上,緊緊揪住他衛衣,在他背後躲着,似乎很害怕。
周清梧環顧四周。
這裡到處都是僻靜的弄堂和橋,路面不是水泥,不是瀝青,更不是柏油,而是大小不規則的一塊塊青石闆,車子都開不進來,民居因年代久遠白牆表面還有了一片片返潮發黴的黑斑。
她難免擔憂。
“不放心就帶回去。”紀淮周倦懶地說。
此刻天大的問題都不如許織夏的情緒要緊,何況紀淮周不着調也隻是自己不着調,從不虧欠人的。
他說出口的人情,就一定會還得幹幹淨淨。
周清梧曉得他是靠譜的,眼下也不該優柔寡斷:“有什麼問題,随時給我電話。”
“嗯。”
紀淮周回身進屋,許織夏跟住他,牢牢黏在他身上。
他一如在港區那棟大廈前,沒同意,也沒拒絕。
這套青瓦白牆的二層民居比别墅要殘破得多,木樓梯年久失修,踩上去會有“嘎吱嘎吱”讓人心慌的聲音,好像随時要塌掉。
許織夏反而逐漸感到安全,因為他在。
但是走至二樓房間了,許織夏還是拽着他衣擺不放。
小孩子心思再簡單,到此刻,她也慢慢意識到,他不是出個門而已,而是把她丢下了。
明明他們說好的……
許織夏心裡冒出一點不敢表露的委屈,或許她自己都未察覺。
屋裡依舊一盞燈都沒開。
踢到壇子,紀淮周就此止步。
他回頭,見許織夏低着腦袋,非要見他,見到了又沒個笑臉,悶沉沉地有點小别扭。
紀淮周一下子就猜中了她心思。
他在聖約羅問她,還想不想跟他回家,結果自己走了。
紀淮周垂眼瞅着她,戲谑淡笑一聲:“怎麼了,覺得哥哥騙了你?”
酒差不多完全醒了,隻是泡軟了他的筋骨,他慢慢悠悠走到桌前,四肢一卸勁,人摔坐進木椅裡,阖着眼,脖頸失重後仰,一身懶态。
“哥哥是騙了你。”他拖着尾音,懶洋洋承認。
許織夏在原地擡起臉,周圍黢黑,但臨河的水光讓屋子有了一丁點兒如夜霧朦胧的亮度。
少年靠躺在木交椅裡,影影綽綽的暗光虛籠着他臉廓,和他頹唐的身影。
他睡着了嗎?
許織夏望着他,内心一片空曠。
寂靜了好幾秒,他呢喃了句什麼,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哥哥也沒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