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夜晚格外甯靜,靜得能聽見窗外臨河的水流,裡外都沒有燈光,雨後的月亮就更通透了。
月色斜下一道光影,落在木桌那一堆手繪圖紙上。
少年就那麼塌腰仰在交椅裡,沒了動靜,應該是睡過去了。
許織夏小心地走過去,到他旁邊慢慢坐下來,後背對向他,靠着椅子腿,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她埋下臉,抱住自己,也閉上眼睛。
這麼個凋殘又黑燈瞎火的空間,聽着他的呼吸,她的情緒也安定下來,像找到了容身之地。
“我讨厭平庸,我想出人頭地想高人一等,阿玦,回紀家的隻能是我。”
“這算什麼心狠,你就是現在死了哥哥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紀淮周倏地睜眼。
窗外的月光撞進他藍黑色的眼瞳,他迅速清醒過來,望着黑漆漆的房梁,喉結顫動凸起,頸靜脈怒張,呼吸壓得沉且急促。
平複一兩分鐘,他有意識地松開了攥住的拳頭,一垂眼,就瞧見許織夏蜷坐地面,挨他腿邊上。
這麼小一團黑影,跟他養的貓似的,想占也占不了多大的地。
他脖子沒歪回去,目光停在她身上,似乎才想起來自己還帶了個小孩兒。
過了好些秒,他腰一發力,突然起了身。
許織夏在這響動中驚醒,擡起臉,尋見他離開的背影,她馬上爬起來,小碎步追上去。
水鄉民居内部幾乎都是木質結構,杉木闆踩上去會有沒墊實的響聲。許織夏“嘎吱嘎吱”地在他身後,跟着他進了另一個房間。
中古木衣櫃貼牆,櫃門拉開吱一聲響,古銅拉環落回去又是一陣咣當。
許織夏老老實實站在紀淮周後面,看他翻櫃子裡的東西。
“不是還跟我鬧别扭麼,把你丢下了。”
他語氣很淡,但其實話是刻薄的,帶着點奚落,奚落她缺心眼,知道自己被他騙了還要跟着他。
當然也有自嘲。
屋子裡依舊很暗,還關着窗,看不清楚的時候,聽覺就變得敏感起來。比如他開口說話,透着剛睡醒的倦懶,許織夏感受到他的聲音融進了流動的空氣裡,包裹着她,在她周圍圈出一個小小的保護罩。
這種安全的感覺蓋過了他的損意。
許織夏低下臉,看了會兒地闆,用小孩子稚嫩的聲線,低低地說:“沒關系……”
紀淮周動作頓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可能是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講話,盡管一直知道她不是小啞巴,但在此之前,她也隻和他說過一句話。
也可能是他想不通,因為這小團子實在好欺負得不合常理,被賣了還能自己把自己給哄好。
他兩次把她一個人扔下了,她還說沒關系,聲音像裹在棉絮裡,一點脾氣都沒有。
不過紀淮周并沒有太多反應,未幾便掉頭回去接着翻衣櫃了。
地上有他打開的行李箱,房間裡也有床,但隻有一張。許織夏見他抖開條棉被,随便丢着鋪到地上,又扯出個枕頭,也要往地上扔。
許織夏先擡高了兩條胳膊,從他手裡接過來。
枕頭的長度不比她的個子短多少,她抱着歪歪扭扭走過去兩步,放下枕頭擺好,再自覺坐到棉被上。
許織夏屁股還沒坐熱乎,轉眼就被拎了起來。
她昂着腦袋,茫然地望向少年,微光裡依稀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在你這小孩兒心裡也這麼喪心病狂呢?”
紀淮周直接給她拽到床邊上去,最後抽出條薄被,砰得甩上櫃門,曲着條腿往棉被上一躺,胳膊肘壓枕,後腦壓在手腕上。
“還杵那兒吓鬼呢,能不能睡了?”他不愠不火問。
黑暗裡他看不見,但許織夏還是點點頭,小聲回答:“能的……”
床不是很矮,許織夏雙手攀着,膝蓋夠到床沿,費了點勁才爬上去,自己乖乖躺下,蓋好被子。
“待過瘾了就走啊,”紀淮周的聲音在深夜裡,回蕩着淡漠:“你要不跟他們過,兒童院就會來人給你接回去,我管不了你。”
他說着話,合上眼,窗框間透進幾絲殘破的月光,冰涼地落在他輪廓明朗的臉龐,皮膚是冷月的白。
許織夏手背貼住下巴,雙手攥着被子邊緣,露出細小的手指頭。
臉蛋朝向他,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緩緩地眨着眼睛。
她不想回那棟别墅,更不想回兒童院,她隻想聽話地跟在他身邊。
然後,等着媽媽回來接她。
-
天亮,陽光照進屋,被花窗切割成一格格起落的光影。
紀淮周一隻手背壓着額頭擋光,一隻手掌落在腹上,被子一部分褶在腰際,大半張拖到了地闆外。
許織夏蹲在他枕頭邊,捏住他袖子的一點邊角,扯了扯。
他不醒,皺着眉頭翻了個身。
許織夏望望院子的方向,又望回來看着睡地闆的少年,再小幅度扯了他兩下,嗫嚅:“哥哥……”
或許是長期沉默導緻,許織夏不太能流利表達,說話聲也要比同齡的小朋友多一些柔軟的鼻音。
她想他醒過來,又怕吵醒他,聲音和動作都很輕。
好在紀淮周睡眠不沉,她叫一聲,他就慢吞吞睜開了眼睛,後頸平陷在枕頭裡,似乎是有起床氣,不想說話,隻透出一聲不耐的鼻息。
許織夏想告訴他外面有聲音,但她不知道怎麼說,于是擡手指了指。
紀淮周留意到了院子裡銅拉環叩門的聲音,困倦半眯着,一夜睡醒嗓子有些幹啞:“誰啊。”
許織夏搖搖腦袋。
這小孩兒怎麼老愛在他睡覺的時候縮在他邊上。
紀淮周瞧了她片刻,眼睛又閉回去,清醒幾秒,他扯開身上的被子,慢慢悠悠起了身。
許織夏踩着他的步子跟下樓。
一出屋子進了院,青瓦上鳥雀的啁啾變得清晰,隔着白牆有居民的招呼聲,再遠點隐約還有唱曲兒的。
天光明媚,昨夜沉眠的水鄉在清晨複蘇。
“阿玦——”
許織夏聽出是周清梧的聲音,在紀淮周去開門的時候,她沒跟上去,躲到廊柱後面,悄悄朝那邊看。
她表情明顯地迷茫,害怕被帶回去。
院門一拉就開了,周清梧意想中地出現在門口。
她往裡面望了兩眼,但沒進來。
聲音有距離,聽不太清,許織夏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隻看到紀淮周胡亂抓了幾下蓬亂的狼尾長發,塌着肩頸懶洋洋倚住門框,顯然沒睡飽。
沒兩分鐘,他耷拉着的腦袋往另一邊歪了下,許織夏隐約聽見他的聲音。
“用不着陪我,她能做什麼,能給我添堵麼?”
過了會兒,他沒了再聽的心思,好像說了句:“就這麼一次。”
他從周清梧手裡接過打包袋,随後許織夏就見他帶上門回來了。
“進來。”
他從身邊經過,許織夏馬上從廊柱後出來,跑過去,跟着他回了屋。
許織夏待過京市的福利院,也待過港區的兒童院,盡管小朋友手骨發育不完全,動作沒那麼利索,但隻要踩張小凳子,她就能自己漱口洗臉,不需要幫忙。
紀淮周确實也沒想着幫,自己随意收拾了下就出去了。
許織夏捧着沒擰幹的毛巾,笨拙地給自己擦了把臉,踮着挂好,然後走出衛生間去找他。
打包袋裡是周清梧買的早餐,豆漿包子之類的,紀淮周往桌上一擱,撂下句吃飯,而後自己走到行李箱旁,從裡面拽出件黑色飛行夾克,往背心外一套,應付了事。
許織夏不挑食,乖乖的很省心,一邊捧着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吃,一邊在紀淮周後面跟着他到處走。
出門也不用紀淮周提醒,他走在前面,許織夏就拉着他的衣袖,慢半步跟在後頭。
他走到哪兒,許織夏就跟到哪兒。
來時慌張,天又黑,許織夏昨夜都無意留心,今天一出來,她才後知後覺自己到了個什麼地方。
上午的空氣清新涼爽,走在青石闆鋪就的長巷子裡,清風送來不知哪家午飯的煙火香。
四周或是青磚黛瓦的房子,或是枕水木閣,走幾步就有石拱小橋,橋巷相連,街依着街。
面面有河,河面有搖橹船悠哉地蕩過,水是潋滟的青綠色,倒影着天空和樹影,放眼望去,綠水望不見盡頭。
一切都沉浸在悠閑和甯靜裡。
許織夏從未見過這樣的風景,像一幅畫卷,處處古韻。
她東張張西望望,仿佛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裡是溫柔的,沒有京市幹冷的壓迫,也沒有港區繁熱的窒息,讓她的心髒感覺到了前有未有的舒服。
路上紀淮周摸了下夾克,摸出一塊遺留下的巧克力。
可能是放兜裡膈應,他随手遞給了許織夏。
穿過幾個巷子和橋,紀淮周邁進了一座宅院。
宅檐下懸着塊“修齊書院”的匾額,許織夏仰高了臉蛋去瞧,但她不認字,迷迷瞪瞪地就随他進去了。
江南的宅院講究四水歸堂,過了門庭和照壁,東西廂房和堂屋四合,中間圍出一個方院子,叫作天井。
書院的天井要比正常住宅的天井寬敞,他們走到時,周清梧就坐在開放式堂屋前的太師椅上,和一位老先生談笑。
“孩子正好也要讀書,這裡過去行舟很方便,行舟可是省一級重點,好學校啊!”
“是,有您二老在,我就踏實了。”
“安心,沒問題的,棠裡這地方偏是偏,但當地都是老實人,就陸家那小孫子皮,讓倆孩子避着點他就是了。”
周清梧疑道:“四大家那個陸家?”
蔣驚春笑笑點頭。
“聽說陸老爺子與您交好。”周清梧說道。
“可不是嗎,他孫子要升學了,就住老宅裡頭,這小鬼仗着沒人敢惹他,成天在鎮子裡搗蛋。”蔣驚春無奈道:“那老家夥還要我幫忙管管,清梧你說句公道話,我哪裡管得住?”
周清梧笑着說:“教書育人,誰都沒您有本事啊。”
“這個我教不了。”蔣驚春點了點天井正中央那隻養魚的搪瓷大缸,“砸壞我三個水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