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卿沉默,這一刻也算他命運的轉折點,不比上吊前的承受的壓力更小,康安安耐心等他的回應,心裡也是忐忑不安,唯恐他說出個不字,把彼此間的退路趕到絕路上去。
“下去了以後,會怎麼樣?你說的歸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輕輕問。
“人死後,元神離體,即為天地初始之陰陽之氣——元神,而天下所有的元神都必須歸于度朔山。度朔山乃天下元神之宗,管轄着歸墟之境的入口,歸墟專司人間元神。凡人陽壽消盡之後,元神離體,由度朔山進入歸墟之境,法曹會根據歸墟卷冊計算其生平所承負,除算減年,評判元神是否可以往生。如果做了壞事,自然要受到懲罰,評過功德,還清罪孽,再經過黑水河剔除了一切情靈之後,洗滌為純淨的虛元,方可重新進入新的身體,轉世為人。”她特地加了句,“像你這般前世受過苦,又沒有作孽的人,下一世可能會投胎好些。”
其實這都是安慰他的話,在這一世王卿缺的就是希望,康安安想喚起他對下一世的渴望。
“下一世,可是還是這個人間呀。”王卿的聲音很惆怅,苦笑起來,“到了哪裡,都是這樣的一群人。”
康安安豎起耳朵,手指已經把帕子扯出攥在手裡,眼睛盯着他,“也未必,如果投到像公子這樣的富貴人家,豈不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公子,我怎麼有福氣和他一樣,連陳平他們我都比不上。”他喃喃地說,突然把頭一昂,“下一輩子的事又誰知道,我要把這一世的仇恨先解決掉!”
康安安心裡直直地往下沉了去,想不到還是白廢口舌,書呆子算是勸不回來啦。
王卿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變身,轉頭就逃。
“唉,你想到哪裡去呢?”康安安輕歎,将手上帕子一抖,對着王卿的背影要抛過去,可帕子還沒松手,身後有人大叫一聲,“臭女人,居然敢溜出來和人私會!”
那人不由分說,從後頭上來一腳踢在她身上,康安安心裡十分惱怒,差點想轉身反擊,但轉念一想,整個國公府都知道她是受過重傷的人,能下地走路已經是奇迹,若再靈活躲避豈不是更要引起懷疑,無奈隻得硬生生受了這一腳,被踢得斜飛出去,跌倒在地,舌頭磕到牙齒,嘴角淌下一條血印。
張二勇人如其名,半截黑塔似的一個勇夫,且毫無憐香惜玉的心情,見她倒在地上,大步過來一腳腳踩在她背上,罵道:“臭婊子,你情漢子呢?”
原來還是這兩個小人,康安安暗歎一聲,他們自然是盯上她了,唯有示弱到底,被他踩得眼前一黑,忙先把掉在眼前的手帕撿起來,塞進懷裡。
張二勇身後還跟着其他幾個家仆,此刻過來院裡院外一通翻找,把牆角的茶花都踩斷幾株,當然找不到半個人。
“不管了,先把她綁到柴房去,天亮了再等公子發落。”張二勇嘿嘿地笑,一把将她從地上拎起來,乘着沒人注意,偷偷在她胸口上狠狠捏了一大把,得意道,“看二爺這次還打不死你這小騷貨!”
康安安左手的傷本來沒有大好,被他這一拎一捏,痛入骨髓,不由低哼幾聲,身邊的家奴随即沖過來,把她兩手朝後捆綁住,一路推推搡搡地往柴房去了。
才一個月的時間,康安安算是又回到了起點,她把頭靠在牆上,看着第一次睜眼時見到的那條門縫,忍不住苦笑起來,覺得自己這個度朔使真的挺沒用的,難道首次任務就失敗?
想了半天,一轉頭,竟然見到王卿去而複返,垂手立在身旁。
“咦,你剛才不是逃得飛快嗎?怎麼一眨眼又回來了?”康安安奇怪。
“你的手被捆起來了,應該沒事的,我很安全。”他說。
康安安氣到反笑,說:“那麼你就是特意來看我怎麼死的咯?想不到居然是我先死在你前面,你心裡一定還挺得意的,是吧?”
王卿搖搖頭,說:“你說不定快死了,我來陪陪你,順便和你一起看看他們是什麼樣的嘴臉,然後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拼着灰飛煙滅,也一定要把陳平吳惠他們弄死。”
“惡人總有惡報。”康安安溫和地勸他,“在人間一切的肆意妄為,到了歸墟都會有報應。”
“我不相信。”他拼命搖頭,“殺人放火肯定會有報應,但是不見血的欺淩呢?他們說這隻是開玩笑,他們都喜歡和我開玩笑,是我自己受不了氣,所以他們每天用零零碎碎的花樣來折磨我,哪一件說出去都不算是大事,可是對我來說,時時刻刻,都像是鈍刀割肉似的,對,對,我對他們來說,根本就像是塊肉在砧闆上,想怎麼切就怎麼切,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我知道,你一定難受極了。”康安安怕他激動起來情靈又要變異,忙輕聲低勸。
“不,你不知道,你不是我,你甚至不是康安安,你如果是她,她一定會懂得我。”王卿忽然暴躁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動,“你真的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嗎?你不是康安安,就一點都不知道她曾經吃過的那些苦了嗎?雖然我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但每次她被人捉弄,我都知道,她們偷偷地在她的衣箱裡潑水,讓她沒有幹淨的衣服換;她們取笑她胸大,非逼她用長布條把自己的胸口紮得緊緊的,有時候到了難以呼吸的地步;她們叫她 ‘騷貨賤狗’,說她裝腔作勢,看不得她和公子說話,隻要公子對她笑一笑,多說一句話,她們回來後就變本加利地欺負她。這些女人和陳平吳惠一樣,都是一群嗜血的尖嘴蚊子,整天在耳邊嗡嗡作響,伺機湊過來密密麻麻地吸你的血,讓你生不如死。他們殺起人來是一點一滴的,是日日夜夜的,并且毫無把柄無法追究,隻有等你徹底死了,他們才會停止這些細碎又惡毒的手段。但是,對于這樣的人,歸墟也會嚴厲懲罰嗎?就算懲罰了又怎麼樣,他們還是會重新投胎做人,而我呢!我這一輩子已經毀了!”
說到後來,他喉嚨裡又嗚嗚地幹吼起來,如果手不是被綁着,康安安都想去把他抱住,就像按住一個受到驚吓而發了瘋的孩子,可惜,她用力掙紮了一下,根本動不了。
“我怕他們!我恨他們!我更恨我自己,為什麼我要這麼可憐?為什麼我會是被欺負的那個人?是不是我自己不好,我太蠢太傻太懦弱,所以他們敢明目張膽地孤立我、針對我,讓我一刻都不得安甯!”
王卿抱着頭,在一個角落裡蹲了下來,他的頭頂又冒出絲絲縷縷的黑氣,康安安忽然靈機一動,輕輕喚他:“王卿,你擡起頭,看着我。”
等了一會兒,他才慢慢擡起頭,眼珠子已經是血紅色,當與康安安視力相接時,他停住了,康安安記得上次在書房,也是因為他看着她才控制住了元神,于是溫柔地對他說:“來,離我近一點,我不會騙你的,而且我現在手被綁住了,不會對你有任何傷害,我隻要你看着我。”
王卿的眼珠子恢複了黑色,頭上也再沒有黑氣冒出,他輕輕呼出口氣,重新清醒過來,康安安便與他安靜地對視良久。“你要死了,”王卿終于開口說,“天亮了,他們馬上要來殺你了。”
張二勇果然禀報了公子,一大早程九和他兩個便來柴房提人,程九看了眼康安安嘴角的鮮血,心裡很是滿意,嘴裡卻連聲說:“唉喲喲,我的姐姐,怎麼又出事了,這回可不關我的事,你别這麼瞧着我,别把氣撒我頭上。”
張二勇聞言笑起來:“九哥,你怕她做什麼,這女人已經是半死的人了。”
“我勸你可别這麼說,人呀,不是親眼看到斷了氣,都是有可能活過來的。”程九眼睛帶着笑,别有深意。
兩個人提起康安安往書房押去。
公子才吃完早飯,還沒去上課,陳平繼續告病請假,吳惠和謝子璎剛來書房報到,秀月正在旁邊服侍,見了他們三人進來,除了公子和秀月,其他人都是一驚。尤其是謝子璎,臉色都變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公子眉頭微微一皺。
“回禀公子,這女人昨天晚上在園子裡私會情郎,被我逮到啦!”張二勇興奮地說,“小人悄悄走過去的時候,聽到她正對那男人說 ‘唉,你想帶我到哪裡去呢?’公子,你聽聽,這話多不要臉!”
他掐着嗓子翹起蘭花指學康安安嬌弱的女聲,一房間的人都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
“那個男人呢?”公子問。
“沒抓住,那小子腿真快,一眨眼就跑得沒影了。”張二勇‘嘿嘿’地笑。
公子懶得和他多說,隻是看住康安安:“你自己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晚上睡不着,在園子裡走走。”康安安淡淡地說。
“你放屁!”張二勇恨不能再踢她一腳,“你住東院,沒事跑西院去幹嘛,還跑到沒人住的院子裡,居然敢說不是和男人偷情私會?!”
“她是在西院哪裡找到的?”公子突然問。
“還會有哪裡,就是上次那個吊死人的那個房子,那地方陰森森的,平常白天都沒人敢去的,她倒好,特意挑晚上去!肯定是有問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