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
陳亦章将畫戟尖頭倒轉,正要插入木欄,畫戟裂成兩半,她左手叉頭右手木棒,登時驚了。
都尉哈哈大笑:“裂得好!裂得好!”
她好像那個清道夫,是專門來給當地人清理廢舊武器的!
畢竟普通人家處理廢銅爛鐵需花費不少精力,遇上陳亦章隻需敲打一下,便識得好賴。
一排武器密密麻麻已廢了一半,縱使能再用上,也掉漆去皮,大不中用了。
罷,人家既已在這不毛之地專供了十八般兵器,還要什麼鮮車怒馬!
都尉喊道:“第十七回合結束!”
陳亦章連勝十一回,心裡隻有一個字:爽。
涼風卷過,陳亦章心髒怦怦跳動,聽得遠近瀑響如雷。
她近乎是跳着跑到瀑布邊,這條水流将墜欲墜,她湊到水面探看,鏡子般的水流倒映出她通紅的眼眸,活脫脫一隻血脈膨脹的紅眼兔子。
她利落攬起袖子,當着湍急的流水把手直直插了下去。
“……”
水面跳起一個浪花,一股絲絲涼意順着指尖爬上來。
山泉涼得喜人,陳亦章嘴角帶笑,身體慢慢冷靜下來。
她擡頭,翠柏蒼松披上流金碎玉,飛瀑兩岸是燦燦的暖橙色。
那邊看熱鬧的都尉不知何時支起一矮方桌,擺上兩三陶盞,神色悠然:
“二位來喝口茶歇歇?”
陳亦章道:“好。是龍井還是大紅袍?勞煩柳大哥,我和湛如吃不得冷茶,定要熱熱的好。”
都尉很殷勤,剛沏好的茶果然是熱的,陳亦章一拿到褐色陶盞便往松林底下走去。沒走幾步路,便看到松木底下烏漆麻黑杵着個人,一動不動。
林湛如,看似與尋常無任何不同,眼底卻露出幾分蕭索的意味。
瀑布冒出一長條白煙,他背靠松木樹幹,直愣愣地出神。
碾霜刀鞘被置于樹下,林湛如虛虛抓握五指,顯得力不從心,是手臂僵直的狀态。陳亦章搖搖頭:“該的。”
畢竟,整整十七回,林湛如輸了十五次。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嚴格履行一個練武搭子的職能。
練到後幾回,連陳亦章也忍不住點頭感歎:“勇氣可嘉。”
好像聽到了什麼,林湛如轉了過來,陳亦章眼睛乜過去一個狡猾的笑容,眉眼含光,迎風灌了一口茶。
林湛如:“……”
不過半刻之前,陳亦章眼神蕭肅地抽出畫戟,對林湛如當胸一搠。幸而林湛如眼疾手快,轉身趟過密排排鋼叉,反握住戟柄一拉。
不料陳亦章順勢掃腿一踢,帶起淩厲的風,林湛如被擊倒在地,衣裳滾上泥草,顔色變深,現在簡直是一塊臭抹布。
陳亦章事後打呵呵:“對,對不起啊……”
她輕輕捏着他的手,嘟嘴作無辜狀:“這不能怪我!我還沒用力,你就倒下了!”
林湛如是個體面人,陳亦章尋思他往腦子裡憋詞,左右也不過是“鄙人願從善如流”“小生力不勝甘願領罰”之辭。
誰知他竟脫口而出:
“你怎麼就不懂得憐香惜玉呢?”
陳亦章噗嗤一笑。
用“憐香惜玉”可能不太妥當。
她一笑,林湛如更沉默不語。
“招式淩厲,完美,果然巾帼!陳姑娘是碾壓式的勝利!”
聽到都尉宣布答案,陳亦章看到林湛如立刻低頭,猛地死死按住自己右手手背合谷穴。
陳亦章:“……”
按壓合谷穴,能夠清熱通竅,提神醒腦。
陳亦章覺得,林湛如習武道心不至于七零八碎。
隻是他人魂快沒了。
陳亦章昂頭将茶一飲而盡,向都尉道了聲客氣。
柳都尉就地取材,以斷魂崖土生土長茶葉為食材,烹出的茶水入口回甘。
陳亦章知道林湛如喜愛品奇珍,這種半苦不澀的新鮮味道是會喜歡的。
陳亦章重新沏好一盞,把陶盞捧到手心,端到林湛如眼前,晶瑩透亮的茶水倒映男人淺淡晦澀的眼眸。
她大紅的文武袖嵌着金帶扣,陽光下亮澄澄地閃着。
"怎麼了?"察覺不對,她低聲問林湛如。
林湛如垂眸不語。
他立于崖邊,一人被松木的陰影蓋住,冷風吹得他衣袖搖晃。
陳亦章把陶盞擱置一邊,踮起腳尖,豎起兩指點其膻中穴,林湛如從肺裡吐出一口濁氣,單單隻“啊”的一聲便呆呆地沒了響應。
"林湛如?"
"……"
"林公子?"
"……"
“林大少爺!!!”
“……”
陳亦章跺了跺腳,扯着林湛如的耳朵,半個身子像猴子一樣挂在他的肩膀上:
"我那愚蠢美麗智勇雙全的林府大少爺喲!"
林湛如:……
陳亦章奇了,這是鬼畫符文,還是叫魂附身,接連叫喚皆不應。
陳亦章記得她今日寅時未醒,林湛如垂首,攬過她的腰,從她臂下往上一節一節系金帶扣。
男人容姿旖旎,春光滿面,被她數次輕啄過的唇色似要滴出血來。
他剛剛還對她說什麼“夫複何求”的情話,怎過了一會兒,竟移情轉性了?
牛皮鼓很重地咚一聲,陳亦章斜眼回看都尉。
都尉撫了撫須:"林公子該不會是失了魂?"
陳亦章不假思索:“必然是。”
林湛如被罩在巨大的太陽光下,冷風吹過一陣,他背後的松林陰森森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