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章沒能死成。
人生第一次體會到生死與共的感覺,本以為是和林湛如一起。
沒想到是和一隻鳥。
懷裡,毛茸茸的小東西顫動了一下。
風朝她湧來,身體被四方的雲霧托起,她才知道,原來賀州山林的風可以是溫柔甯靜的。風把雲霧吹開一道口子,枝蔓綠茵茵探出來。
樹冠巨大,足以減輕降落的震動。
陳亦章收緊腰腹,乘着風勢,抱膝落入樹叢。
她是自己救了自己。
崖頂到地面,壁立千仞,世上沒幾人能自救。
心髒咚咚在跳,身體被樹枝劃破,血痕滲出她的練功服,紅上加紅,熱熱鬧鬧,蟲蛛鳥禽逃竄,走獸掉下樹梢。
樹枝被她的俯沖震得斷裂,削口極利。
刺破了她的皮膚,劃傷她的手臂,割破她的小腿。
陳亦章蜷縮成一團,鹦鹉從她的懷裡探出頭清啼。
好輕快的鳴叫。
她發現,她居然在笑,傷口的血液一齊嘩啦啦流着,每一條血管每一根毛發都在暢快地流動。
一點兒也不疼。
枝頭響得歡騰,她的肌體蘇醒過來,縱身一躍。
于是痛感如雷電一般流過全身,陳亦章雙腿顫抖,近乎不能站立。
活着就好,疼了就是活着。
從她三歲開始習武,疼痛便是她活着的證明之一。
走。
鹦鹉呼喚她,飛在前面,她直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走着。
很快,風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雙腳也快速地跟上了。
風頭鹦鹉會帶她去見主人,一個會說賀州話和俞朝官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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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州方言養育的田地,終歸與闵城不同。
陳亦章的腳好受了一些。
水田縱橫,山歌爛漫,開闊之地沒有山嶺,走在路上如履平地。
女子頭戴幕籬,拾穗浣衣;男子半袒胸脯,荷鋤背囊。
一人獨立壟上。
鳳頭鹦鹉找到了它的主人。
婦人站在田壟上,寒鴉色羅裙是一片青苗裡最醒目的顔色。
鳳頭鹦鹉一聲啼鳴,飛到婦人肩頭。
"我看過和你一樣的眼睛。"婦人對她說。
婦人問:“你不是本地人,從哪裡來的?”
陳亦章:“闵城。”
“闵城啊,”婦人頓了頓,“你好像有很多事想問我。”
“會逢親朋喪禮,所以我這幾日有幸訪問諸山。想冒昧地問您,有關懸棺崖葬一事。”
婦人打量了她一番。
“我看姑娘渾身是傷,臉上卻帶笑。”
“姑娘必定享受殺戮,也樂于見血吧。”
陳亦章握劍的手抽動了一下,右指按着刀鞘的格紋,紋路凹凸不平,硌得她指尖泛紅。
鬼使神差地,她答了一句:“是。”
陳亦章自認不是喜好殺戮之人,尋珠路上樁樁件件是為民為公,如無必要絕不動手。
可是,打鬥确能收獲快感,負傷、生病尤甚。
連日來,她沉浸其中,異常亢奮。
刀刀見血本身帶來的快感之外……她和林湛如的關系變近了。
多虧生病所賜。
病人應該郁郁寡歡,陳亦章卻對此感到高興。
她這次受傷了,重蹈覆轍。
她暗中期待着可預見的關懷。
所有人的,他的。
雖然她并非有意為之。
傷口愈合,結痂,痂上長了新的皮膚,受傷,新鮮的血液破土而出。
喜歡。
陳亦章忽然覺得,抛棄理智,任由本能行動是最大的歡樂。
她之前活得太緊繃,太累了。
她臉色發白,因失血過多而微顫,宛若一隻從陰曹裡爬出的厲鬼,喃喃道:“是啊。”
倦鳥歸林,薄暮給天邊鑲上一層金色。
精神松懈下來,婦人走到陳亦章面前。
手裡多了一瓶藥酒。
陳亦章旋開蓋子,指尖沾了一點棕紅的液體,是上好的紅花油。
"多謝。"
背部創痛火辣辣的,澆在身上,她咬牙忍住。
撒了一地的棕紅色,滴滴答答。
“我的丈夫死了,在山上。”
肩背佝偻着,婦人道:“我死後也将随他葬在山上,用走的。”
遠處傳來鐘鼓的一打闆,陳亦章看到婦人嘴唇一開一合,她也應答。
腦子被迫記下婦人的話。
"咚"的一聲響,對話告結。崖洞墓碑的主人與金陵明珠,有了答案。
陳亦章閉上雙眼,身體重重往後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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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晃動着,很溫熱。
貼着她的後背,傳來林湛如的體溫。
有一種得償所願的欣喜。
陳亦章:"墓碑的主人創造了金陵明珠,她是北夏……"
"先别說話,"林湛如厲聲道,“等我們回去再說。”
血滲出來,馬背搖晃着,鮮紅色沾在林湛如的寶藍色,暈染了一大片,黏糊糊的。
血止不住,要流盡了。
林湛如把陳亦章圈在懷中。
“你覺得很好玩是不是?”林湛如冷冷道。
他在她耳後說話,貼得很緊,陳亦章卻感到背後塞了一塊寒冰。
還未見林湛如以這樣的語氣說話。
陳亦章看不到他的臉。
"如果你再這樣逼自己……"
林湛如嗚咽一聲,聲音卡在喉嚨裡,像是被一記悶棍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