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三媒六聘,女不嫁男不娶,二人就這樣一起生活。
陳亦章和宮華煙有過幾面之緣,她覺得這位姐姐脾氣有些古怪,但是對她特别熱情,讓她有些難以招架。
如果不是囊中羞澀,陳亦章絕不會如此輕率地造訪宮華煙所在的南昔山。
陳亦章勒馬不前,環看四周,隻見雲霧盤踞山峰,白色的濃霧逸出棕黃的山色。
唯獨不見人影。
萬般皆好,隻是路也太難找了一些。
簡直是離群索居之人為了斷絕世俗往來,刻意找尋的出路。
陳亦章皺了皺眉頭。
再看左右,天坑地縫,峰叢峰林,特殊的地勢疊成如盆景一般的小山包,無形中為練家子提供了諸如梅花樁、石階一樣的輕功習練場。
還有水簾洞,内有石鐘乳石筍,能靜心打坐,灌濯心志,真是習武見真意的好去處。
看來,宮華煙還是慣會找地方住的。
“嘶——”白馬發出嘶鳴。
小乖乖累了。
她摸了摸小白駒的鬃毛,下馬牽行,在山腰處俯瞰大地神州,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篸。
若于賀州高樓颙望,層巒聳翠,縱使歸舟天際來,也難以分辨。
陳亦章蔓草而行。
兩山中忽然現出一線天,兩旁是不見頂端的高崖,陰陽割昏曉,袅袅紫煙從高處疑似森羅寶刹的樓閣中升騰出來。
母親說過,宮華煙就住在山巅之上。
好高啊……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參禅升仙呢。”陳亦章嘟囔一聲。
“參禅升仙?我又不是出家人,也不是道士,參什麼禅?修哪門子的仙?”崖壁上傳來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再說,天下之大,何處不能修行悟道?”
嚼舌根的無心之辭竟被聽去,陳亦章驚得一哆嗦。
明明是千丈高崖,耳畔邊的聲音卻聽得一清二楚。
是用耳語傳心送來的對話,可見對方内力之深厚,對此地異常熟悉。
“章兒,你來了。”宮華煙的聲音非常溫和,“快上來吧,我托老李去接你的小馬駒。”
“你和她學了這麼多本事,我不信這小小崖壁還能攔住你。”
刀劈斧砍的崖壁,日光不合時宜地從峰巒之間透出,有些晃眼。
陳亦章用手遮擋陽光:“直接上嗎?”
宮華煙:“……不然呢?”
“好吧。”陳亦章默默歎了一口氣。
這年頭,去别人家乞食還要身懷出神入化的輕功。
不然,連門都進不去。
陳亦章踮起腳尖,在崖底收緊雙拳,蹬步向前,沿着的亂石交叉的縫隙,瞅準崖邊的老藤,一躍而上。
她身輕如燕,步步緊湊,宛若登上青雲玄梯,隻消再配上一雙謝公木屐,便是逍遙遊中騰雲駕霧的南華真人了。
宮華煙在崖壁俯瞰山崖,與此同時,在手邊點燃一柱檀香,心裡默默數着陳亦章跨上崖壁耗費的時間。
步雲門非以輕功見長,重在諸武皆通,刀叉棍棒槍戟刀劍鞭樣樣能耍。
陳亦章能有如此高超的輕功,完全是其天賦使然。
輕功的好壞與個人内力挂鈎。
當十歲的林湛如使盡全力,卻未能使得水缸中的青髓石移動分毫。
七歲的陳亦章已能推動青髓石沿着缸壁緩緩移動了。
勤奮,框住習武者的下限。
天賦,定死習武者的上限。
放眼中原,隻有寥寥十餘人能夠憑借輕功攀上垂直的百丈崖壁。
陳亦章是其中之一。
最後一躍,陳亦章如履平地,輕輕地降落在宮華煙面前,像是一片無重量的嫩葉,提早跨過寒冬與春夏,在酷暑從樹梢上落下,和她見面。
她一蹦拂拭額間的汗滴,雙頰微微泛紅,笑道:“這天太熱了,小宮姐姐不熱嗎?”
不能叫阿姨,得叫姐姐,不然會被宮華煙擰碎。陳亦章時刻記着母親陳修姱的叮囑。
宮華煙回看手邊香爐,半柱香還未燃盡:“不到百步,很不錯。”
後生可畏。
“還有,叫我小宮阿姨就可以了。”
宮華煙拂起斓衫,牽引着她走到陰涼所在,拿出一方白帕,擦拭她的汗滴,順便将她攏入懷中。
她細細端詳着故人的女兒。
像,太像了。
有着和她一樣澄澈明麗的眼睛。
少女初長成,有着婀娜矯健的腰身,如今也有和她一樣的武藝。
婀娜與矯健,這對相反的形容詞,放在陳亦章身上毫不沖突。
雖然是青澀的璞玉,卻依稀能探出大俠凜然的氣質。
與她簡直是一般無二。
宮華煙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又喜又悲,幾不可察。
希望她不要重蹈她母親的覆轍。
陳亦章敏銳地感到宮華煙起伏的情緒,可她不敢多問,隻好默默把視線轉向别處。
回望崖頂,原來不是森羅寶刹,而是山石在眼中的幻影,是山頂上的海市蜃樓。
腳下,青冥浩蕩不見底。
陳亦章随着宮華煙兜兜轉轉,不一會兒便到她的住處,再三推脫下還是坐在了扶手椅上。
喝茶的間隙,陳亦章透過茶湯升起的煙霧端詳着宮華煙。
宮華煙一襲淡青色的長袍加身,俏麗的眼眸顧盼神飛,精明又不生距離感。捏着茶碗的手上長滿了厚厚的繭子,是常年練武所緻。
她的眼角已有了皺紋,但是總體而言的氣質像是二三十歲的女子,想來是沒有生育的緣故,總是要比同年齡的女子年輕許多。
不婚不育,芳齡永繼。陳亦章心想。
“小宮姐姐,因我自己在路上丢三落四,沒了盤纏,所以飛鴿傳書給您。此番前來,我是想……”陳亦章話說到一半,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
怎麼能一開始就向别人要錢呢?
這和那些上了私塾學堂就開始向家裡要錢的纨绔子弟有何異?
宮華煙笑了笑:“沒事,你娘也經常忘帶東西。這麼多少年了,也不知在我這裡賒了多少賬。”
“那,我娘,她有還給您嗎?”陳亦章默默問。
“沒有,至今還欠着。”
“……”
好令人絕望的對話。
好想找崖跳下去。
這樣,總有一天她要把身上的傳家寶全都當了來抵債。
等等,想起傳家寶——芙蓉紋流蘇白玉佩呢?
陳亦章開始在背囊裡掏來掏去。
宮華煙看着陳亦章的笑臉從自然到僵硬,最後近乎煞白。
“糟了!”
陳亦章忽然站起,大叫一聲,說時遲那時快便要奪路而逃。
宮華煙一揮衣袖,雙掌有千斤重的力道,把她牢牢按在扶手椅上:“小姑娘,來了就别想走了。”
“你得在我這兒好好休息幾日,讓姨好好招待你一下,略盡地主之誼。”
陳亦章反抗不得,隻好把事情和盤托出。
宮華煙細細聽其來龍去脈,眉頭忽然一緊。
“說起芙蓉紋流蘇白玉佩,倒還是有一段故事。”宮華煙又把陳亦章面前飲盡的茶碗倒滿。
“章兒,你想知道嗎,關于你爹爹的事?”
宮華煙笑着做了幾個口型。
陳亦章讀出宮華煙的嘴型,驚得一拍桌面,近乎要掀翻滾燙的茶湯:
“我爹爹不是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