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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形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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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層浪。

“你在騙我。”

陳亦章感到一陣眩暈,肚子裡翻江倒海。

茶裡仿佛添了五石散,飲之辄醉,身輕羽化,記憶裡的圖景也随之扭曲。

陳亦章:“你這茶沒問題吧?”

宮華煙:“怎麼?還能給你喝洗澡水?”

陳亦章:“……”

“我臨行前才祭奠了爹爹,”陳亦章冷冷道,“他愛吃橘子可能是傳言,墳茔和墓碑還有假?”

宮華煙擺上素瓷青盞,洗濯器皿,潤杯聞香。

她輕拂衣袖,分茶繪作水丹青,葉芽上一點白豪銀針圈起波紋,映出宮華煙平靜的瞳孔:“隻是一種預感,他還活着。”

茶香像是墨迹融水暈染,很有節奏地鋪開來,竄入鼻腔。

窗明幾淨,時間還早。

宮華煙默默訴說往事:“當年你出生後沒多久,你娘應召出門。那時正值夏日,天幹物燥,你家裡走水,恰好你爹爹在書房。恰好那書房四周密閉,一生起火來,連蚊蠅也不得出。

“等到你娘回來時,隻找到一具骸骨。”

“你娘二話沒說,就給他斂屍收棺了。”

“依我看,你生父暗度陳倉,金蟬脫殼了,也未可知。他武功算不上特别好,可我覺得,他不該如此輕易死去。”

陳亦章睫毛微顫。

這是從未聽過的故事版本。

關于爹爹的死,陳亦章認為這是既成事實。

隻是,父親的墳頭一直是有些奇怪的。

常人的墳茔往往悲風白楊,镌刻過往軌迹,還有墓志銘作注,蕭蕭愁殺人。

她父親的牌位無字,墳茔唯有一個小土包,松柏摧為薪,兩旁光秃秃,飽受烈日曝曬。

雖然位置緊挨着她家後院,但是陳設極簡,外人不易察覺。

簡直是為了忽略此人平生事,刻意為之。

父親墳茔的土包有突出的地方,離地面有一段高度,站上去可以粗略鳥瞰整個陳府院落,非常适合習武者履踐。

陳亦章有一次直接把它當作練武的墊腳石,踩了上去。

那時的她正在學空翻,約莫有五六歲的樣子。

練過武術的孩子都知道,初學空翻需要拉一段距離助跑後,借助慣性和身體核心跳躍。

初學者往往先嘗試雙手翻,然後單手翻,最後節省了助跑的動作,平地起跳空翻。

踩上父親墳頭的前幾日,學了單手翻的她剛剛開始練空翻,要先倚牆學倒立,雙手撐地,繼而擡起雙腳,盡可能保持姿勢,鍛煉核心。

剛開始她練得哇哇大哭,雙手不住顫動,汗水浸透練功袍,袖口能擰下淚漬斑斑。

腦海裡看着天地颠倒,心裡盼望着日晷再多移一寸。

母親陳修姱兼職武術教練,扶着她的雙腿,避免陳亦章因手臂彎曲突然失力。

她的臉頰因身體上下颠倒而充血,白裡透紅,好像秋日枝頭熟透的柿子。

她堅持足足三天,每次哼哧哼哧半個時辰,才找到了平衡感。

學會了倒立,空翻也練得駕輕就熟。

“嘿——”

陳亦章穿着外婆新做的軟絲踏金履,每一步好像走在雲端,飄飄然忘乎所以。

她屈膝半蹲發力,踏上青石,揚起手臂一個空翻,啪的一聲踩在土包突出的地方——

直接踩在死去老爹的臉上。

“外婆親手做的鞋子,你居然也敢糟蹋?”陳修姱揚聲呵斥。

估摸着是外婆的鞋子過于舒适,陳亦章吓得一激靈,從滑溜溜的土包滾落,一腳踢翻了供桌。

爹爹最愛的橙子散落滿地,玩鬧般地四散遊走,毫無敬畏之心。

幸好她晨起時分沒有偷懶,老實壓了韌帶,不然這一跌必要崴腳,還要将養上十天半個月。

現在想來,娘親居然不怪她踩在父親墳頭,行“坑爹之舉”冒犯了爹爹,反而心疼起外婆給她做的鞋子。

在娘親心裡,孰輕孰重,陳亦章一下子看得分明。

她問:“爹爹怎麼死的?”

陳修姱:“生熱病死的。”

她問:“娘,爹爹叫什麼名字?”

陳修姱答曰:“姓甚名誰,很重要麼?你爹爹很愛你,你隻要記住這一點就好了。”

于是陳亦章再沒問過有關生父的事。

她默認,她有一個病逝的、很愛她的父親。

對父親的印象,很抽象地停留在那個小土包上。

……

“如果我爹爹還活在世上,他怎麼從沒找過我,也沒過問我的事?”

茶沫聚了又散,陳亦章的聲音悶悶的,像膠着茶屑和水漬的茶壺壁。

“不是所有父母都希望有孩子時刻在身邊,”宮華煙把盞斟滿青瓷碗,推到陳亦章面前。

“有一些父母雖然愛他們的孩子,卻隻想和孩子做朋友。”

“簡而言之,互不打擾,最好。”

半晌,無言。

宮華煙聽到瓷盞劃過桌案的聲音,如珠玉一般滾落瑤台。

陳亦章像倒灌海水一般,舉起茶碗,一昂頭全部喝下肚。

激烈的茶水卷着滾燙的芽葉,侵入她的肺腑,伴随着劇烈的咳嗽聲。

嘴角溢出的茶水沿着杯緣,從指節滑落,打濕了她的衣襟,像是将這些年來困惑的淚水盡數流下。

她不是沒有诘問過父親的身世,即使她對于父親這一角色沒有什麼鮮明的概念。

聽到他人口中的“爹爹”時,她也曾依稀尋找過那個幻影。

原來,爹爹可能并不在意她的存在。

罷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何必要在乎這麼多牽牽絆絆?

“章兒,茶可不能這麼飲啊。”宮華煙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他,我想,他必然是會歡迎你來的。”

陳亦章冷笑一聲,扭頭蹙眉:“我不稀罕。”

“我生來便沒有爹爹,我隻有娘。”

宮華煙看到陳亦章攥緊五指,手背勒出青筋。

“我生随娘姓,死葬于陳家,此生不入二族。”

“我生來既無父,死後也斷不會入夫家墳茔。”

語不驚人死不休。

聞言,宮華煙捏着茶壺把柄的手停滞了片刻。

論禮,按俞朝喪葬規制,夫妻合葬同棺椁,女子需随夫葬入夫家墳茔。陳亦章若逾禮制,或為世所不容。

除非,她能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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