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勒寺所種銀杏為“萬年金”,樹齡極長,終年金黃。
歲轉時易,彌勒寺已不知換了多少任住持,院落的幾株老樹累歲不改,樹葉溶于晨光,為寺中紅磚慷慨鋪色。
一片狀似小扇的銀杏葉禦風而墜,離落地有約摸四寸的距離,忽而滞空不動,初谷和尚以手運氣,挑臂弄掌。
葉子如浮魚空遊,仿佛擁有了自我覺知,剛好落在初谷和尚的掌心,令陳亦章歎為觀止。
“我觀姑娘之武藝,恰似明月當空,灑脫朗闊,甚得我心。總讓貧僧憶及昔年從軍,在大漠關邊,觀陳修姱總将舞劍生風,好暢快也!”
“貧僧聽聞,你家傳有套獨門功夫,甚為高妙,可否請教其名?”
“叔公所言莫非是我派《明心訣》?這心法套路百般駁雜,我家武藝世代單傳,隻學這一本。”
“百代以來,學歪的、不精的大有人在,多的是籍籍無名的弟子,想是江湖上風言風語,傳得愈發玄虛不着調,并不是什麼稀罕的招式。”
“能夠獨樹一幟,自成一派,這《明心訣》也是門學問呐。”
初谷和尚喃喃道。
“可惜,常人若是隻學一門道理,易劍走偏鋒,走火入魔。今朝有幸與亦章小友相識,若不随風而舞,便是辜負這滿樹銀杏了。我且比劃兩個招式,你可随意看看。”
說罷,便向亦章遞來那枚微蜷的金黃葉片。
銀杏葉近在眼前,亦章未曾遲疑,伸掌要接,霎時狂風乍起,葉片飛旋,沙塵亂舞,卷起滿地金黃的厚障壁,她不得不緊閉雙眼。
待她睜眼時,葉片隐遁無形,秋黃袈裟也不見蹤迹。
定睛而視,有一枚金黃葉子化作利刃,破雲穿空般襲來。
陳亦章驚起,下意識轉身要躲,耳邊卻吹來初谷和尚的聲音:
“第一招‘大覺曠照’,以守為攻,勇猛剛健。落入下風時,用上它能夠恰到好處地進行回擊。若你刻意為之,也可憑此進攻。”
“諸法空相,如戲論。”
渾厚的人聲于寺中遠逝,如晨鐘暮鼓。亦章立身而起,環顧四周,唯見天清雲闊,萬物森然。
“第二招,名曰‘善滅戲論’。”
“亦章小友,你欲渡人,便是自渡。等你放下姿态,流入江湖,融于民間,照鑒己身,自我坎陷之時,便是你了悟此招的時刻。”
風聲止息,萬裡無雲。
回看手心,那枚金黃的銀杏葉已靜靜存于亦章掌中。
“叔公,您的武功如此厲害,還這麼會說順口溜,為何不去江湖上大顯身手一番?”
亦章眨巴着眼睛,笑吟吟道:
“您要是去惠城鬧市向愚夫愚婦們講經說法,我打包票,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日進鬥金,隻怕這彌勒寺到時還要購置百十來個功德箱,何愁沒處化緣?”
“戲文裡說,你們和尚草履麻縧,餐松啖柏,整天念經打坐,‘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我第一個不允!”
“看看我這叔公,又練嘴皮子又勤加練武,還認了我這個侄媳婦兼小友,哪裡是個‘無牽挂’的樣子?”
她又道:
“我個習武之人,改日要是觸及瓶頸,便即刻皈依佛門,找個尼姑庵出家算了,長卧青燈古佛旁,必能突飛猛進!”
“别!”
初谷和尚見亦章一溜子俏皮話講得愈發滑稽荒唐,連忙打住她。
初谷和尚哭笑不得:“貧僧已不問江湖事,那些恩怨糾葛還是交由你們這些年輕人去處理罷。”
和尚又揪着亦章自稱“侄媳婦兼小友”,打趣道:
“怎麼,方才還支支吾吾不認自己是人家媳婦,這會子同我學了些雕蟲小技,便上趕着要做他新娘,認叔公了?”
和尚話音剛落,眼前的少女佯裝不聞,面頰卻染上了淡淡微紅。
此刻,亦章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這癞頭和尚弄得害臊,還是對那未婚夫有些許好感。
大抵是,被大師相中,偷師開小竈的快樂吧?
“俗話說,百善孝為先。今日到您這彌勒寺,我不急着認他,必要先認您這位叔公。”
到底是嘴巴動得比腦子快。
陳亦章略微正色,向初谷和尚盈盈福身。
“請叔公受亦章一拜。”
還未拜完,便被初谷和尚笑着扶起:
“你這丫頭啊……唉,可比那小子靈光多了。”
此言一出,亦章便知初谷和尚說的是那個人。
結合前番“做人新娘”之語,亦章愈發局促,一時不知作何言語,又好奇初谷和尚對湛如的評價,幾番說辭在肚子裡複盤了半晌,遲疑道:
“他……是如何?”
“他啊,他不行。”
初谷和尚搖頭歎氣。
“不行?”
和尚抛出的倆字讓亦章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行?是什麼不行?
看着初谷和尚意味深長地歎息,似是不便作答,她開始揣摩其中意義。
陳亦章腦海裡瞬間飄過了千種可能,細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她最後甚至聯想到隐秘的夫妻之事,心間忽地湧上酸酸膩膩的感情,又帶着些莫名的枯澀之感。
好生奇怪。
那日與林湛如初見,少年面頰微紅的樣子印在她的心裡。
模模糊糊,如倒映在水中的一輪滿月。
不知不覺,陳亦章的心潤潤地發燙,像是沾了黏黏糯糯的麥芽糖。
看來,今日這窺伺心是壓不住了。
正欲發問,卻是難以啟齒,哪知初谷和尚一本正經地答道:
“他武功不行,靈氣不夠,悟性也還差得遠。”
“哦……”
陳亦章氣得抿唇,忙把腦海中那些羞于啟齒的事情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