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爾讨厭被關進小屋子裡,密不透風,狹小漆黑。他天真的以為離開曾經的地方就能擺脫,沒想到它會繼續折磨他。
每當米薇找不到伊戈留沙時,她都會來到這裡,用稚嫩的嗓音一遍遍尋覓他的蹤迹。
“伊戈留沙?”
“我在。”
“伊戈留沙?”
“嗯。”
她背靠着牆,蹲坐在地上,兩個人僅一牆之隔。
“沒事了,我不會離開,在這裡陪你。”
“好。”你不會離開我。
母親不會離開他。
尤利娅阿姨不會離開他。
腦海裡重讀過去,倒叙曾經,湧現的記憶不斷卡頓與重塑。
你在哪,你在哪,小伊戈留沙,我的好孩子……你躲到哪去了,告訴我!快告訴我啊,告訴我!
他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開始了。
又開始了。
有人,有人在和他說話。
納塔利再次擡頭,看到這場禍亂的始作俑者正抱着平闆,屏幕上投放着這裡的實時監控。
“伊戈爾和尼古拉都不見了。”
“猜猜看,他們在哪兒,他們在做什麼?”
因諾肯季的言語間,正醞釀着一場風暴。
“納塔利,你覺得呢?”他翡翠色的眼睛注視着她,像毒蛇盯着獵物一般,明明瞳孔很漂亮,卻透出令她不安的銳利。
接着,他切換到儲物間的實時監控,單手托腮,将屏幕依次轉向剩下三人。
季米特裡和葉卡捷琳娜驚恐搖頭,見狀,因諾肯季滿意地笑了笑。
等到納塔利的時候,他的目光放肆直白,用口型輕描淡寫地警告:你敢上去嗎?
說不定下一次,就輪到你了。
當一群陌生人再度走進來,領頭的中年男人開始講話時,轉椅上的因諾肯季輕輕一蹬,慢慢将自己推離到鏡頭之外,細微的金屬轉動聲落在納塔利的耳邊,蓋過男人冗長拖拉的介紹詞。
生命中的有些事情總是無法解釋。
納塔利時常在想,如果那一次她沒有幫他,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明明是不經意間的舉動,卻帶起了諸多的連鎖效應。
她在心底編織好言語,理清事情的始終。
來到儲物間門前,擰轉着金屬門把手。
“咔”一聲,門被推開了。
蓦然,世界寂寥。
由暗至明的轉變太過突然,以至于裡面的人無法适應,不得已用手遮擋刺眼的光線,卻模模糊糊地瞥到了一道纖細的身影,披散着的黑色長發從肩膀垂落。
對于俄羅斯人來言,它過分烏黑柔軟。
納塔利唇畔張合,剛想開口。
然而在下一刻,她被抓住了手腕,分寸間的冰冷肆無忌憚地入侵她的體溫,像入夜的初雪。
力度不大,卻難以掙脫。
弱小的他幾乎是出于本能的呼喚。
“米薇。”
簡短的音節有力地穿透整個胸膛,無比強烈的人依賴感攫住了她,全副情感不斷向她傾注。
一刹那的寂靜蔓延了太久,世界的邊界在塌陷、消亡。
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下意識瞪大了眼睛,思緒混亂不堪。
“……你去哪了?”
他擁抱住她,如困獸一般蜷縮身體。
思念的聲音在蔓延,侵襲每一寸空氣:“我好想你。”
你在哪裡,為什麼我找不到你了,為什麼你會突然間消失,為什麼離開莫斯科。
“求你。”求你别再突然間消失了,求你别再執着于尋找一片永遠不會融化的雪花了。
哪有什麼永遠不會融化的雪花?落在掌心的那一刻便會融化。那轉瞬即逝的冰冷能否觸動到炙熱的你,讓溫暖的心髒為它跳動?
她聽到對方急促的喘息聲,言語顫抖的渴求。
她借着微弱的光線去觀察,缺少陽光的皮膚冰冷蒼白,皮下纖細處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整個人病态而陰郁。
“你……你還好嗎?”
伊戈爾的視線順着向上,等到看清那張臉的時候,竟微微失神。
眼底的畫面跟着身軀顫抖,舊日的場景在幻滅。
“納塔利。”
小心翼翼的呼喚,仿佛風一吹就會散。
他松開了緊握她的那隻手,不可置信地觀察陌生靜谧的四周,原本垂在空中的手也徹底落下來了。
好似怅然若失,他又回到了初遇時的模樣。不懂事的孩子在肅殺的嚴冬走失,再無存活的可能。
她不在乎幫助他會帶來的後果。至少單從外表上看,他幾乎透明無害,不帶任何雜質。
“伊戈爾,你告訴我,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
“我知道他們是故意的,他們無聊幼稚到随意欺負人。你和他們無緣無故,卻要承受最大的惡意,這不公平。”
“我以前在孤兒院也被這麼對待過,你害怕被關在裡面對嗎?裡面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沒有任何聲音,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緒。”
他和她是一樣的。
在固定的時間,在約定的地點,莉莉娅尋找到了納塔利并照例前來提醒,她們該離開了。
跟上次一樣,她得到了答案。
納塔利沒有再追問,她讨厭窒息的沉默。
或許,話說不清楚比說清楚更有作用。
她不再躊躇什麼,盼望什麼。
而是跟随着女人的帶領,離開了上演這場鬧劇的舞台。為了躲開前廳門廊的攝影機,莉莉娅特意帶着她從最隐蔽的小門出去。
這座莊園坐落在偏僻古老的山脈處,約占據了半座山,不免有些陰冷,初夏的雨也格外的涼。
莉莉娅在一片雨聲中為納塔利披上衣服,撐起傘,步道的台階跟随她們的腳步被喚醒,照亮所途徑的每一處,雨點拍打地面,化為雨蝶。
納塔利未曾想過在躲避鏡頭的狼狽中邂逅驚喜。那是一片種滿玫瑰的花圃,脆弱的生命在雨中尤為的生動鮮活,清涼的雨點和氤氲的花香刺激感官,使人不得不陶醉在這場視覺和嗅覺盛宴中。
她闖進了普雷特涅夫家的領地,絕對私人的秘密花園。
原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地方。
雖然腳下的這片土地并不适合玫瑰花的生長,但是眼前夢裡才有的花園真實存在,打理這樣一片面積巨大的花園,必然花費很多的時間、精力和金錢。
普雷特涅夫家三代從軍,真是鐵血柔情。
她驚奇地發現,這短短一個月比起以前的生活簡直恍如隔世。
她好像明白了養父的用意,比起普雷特涅夫和古切斯基家,科斯堅科隻會黯然失色。畢竟夢裡的世界就在眼前,誘惑着人們去抓住它。
她繞過倒映着景緻的水窪,一時間想起沉默寡言的伊戈爾,毒蛇般謹慎危險的因諾肯季。
納塔利不經意喃喃自語起來:“莉莉娅,你說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人?”
“我們貌似迷路了。”
“沒關系,總會找到正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