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續的采訪事件并不順利,可謂颠蕩起伏。
格羅莫娃的女兒葉卡捷琳娜腼腆内斂,神情無辜:“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母親應該是知道的,你問母親吧。”格羅莫娃告訴過女兒,應付媒體鏡頭,裝傻充愣是最好的辦法。
古切斯基家的尼古拉不願配合,或者說,某種意義上的故意刁難。
“誰讓你們進來的,不是說在幾天後随便拍拍晚餐就行了嗎?”
“你和你父親的關系怎麼樣?”
“什麼關系怎麼樣?我和他有血緣關系,這一點還不足以證明嗎?”不僅隻是言語裡的戲谑輕浮,還有莫名的猜忌和不信任,“夠了,你問得太多了。”
普雷特涅夫家的因諾肯季不喜歡這種場合,他自認為接受拍攝的意義不大,但是耳邊來自父親的提醒仍在。
“如果你遇上了克留科夫和科斯堅科家的孩子,不要給他們好臉色。庫茹蓋特的孩子能好到哪去,出了名的家風不正,至于葉甫根尼,我也不喜歡。”
“多和古切斯基家的尼古拉相處,我們要懂得‘愛屋及烏’。”
“知道了。”
回憶戛然而止,因諾肯季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正說話的年輕女人,眯眼笑了笑。
“你說到哪了?”
别列佐夫斯基家的季米特裡念稿子般回答問題,毫無新意。至于克留科夫家的伊戈爾,年紀最小,比科斯堅科家的納塔利還要小半歲。
他不在狀态,無法集中精神,總是走神。
哪怕别人問十句,他也不答一句,問一百句也同樣。
面對這種奇特的難堪與尴尬,帕甯簡直不忍直視。他擋在伊戈爾身前,對着拍攝者無情宣告:“今天的拍攝到此為止,你們可以走了。”
自從他把伊戈爾從莫斯科接到聖彼得堡後,他會在無形中适當地照顧老闆的孩子。
伊戈爾根本睡不着,已經不是偶爾出現的毛病了,而是逐漸變得頻繁。他如此期待黎明到來,又恨不得揉碎在黑夜裡抓住的一束月光。
他用手捂住耳朵,因為有人在和他說話,他們就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一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的全是一張生機全無和彌漫死氣的臉,一個同樣的冰冷雨夜隻會在夢裡翻來覆去地上演。哪怕他夢見了母親,她也會消失在深不可測的黑夜中。
庫茹蓋特從帕甯的口中得知了荒誕不經的現實,那孩子的叔叔死于突發性的心髒驟停,等帕甯趕到後,屍體已經涼透,伊戈爾陪了他一整夜。母親和阿姨患有相似的精神疾病……比起叫他的名字,庫茹蓋特更偏向與“領回來的第五個孩子”,或是“那個孩子”。
出于還未徹底泯滅的良心,深夜再三确認妻子熟睡後,庫茹蓋特決定親自去看看“那個孩子”。
可正巧撞見的一幕,迫使他的内心無法安甯。
從那孩子的神情上,庫茹蓋特讀出了痛苦。
“怎麼了?”他不喜歡重複同一句話,但偏偏在第五個孩子這裡打破常規了。
“說話,你不是啞巴。”
庫茹蓋特垂着眼睑,漫不經心地往下打量,他從未好好看過伊戈爾。
他安靜纖細得像個永遠不會說話,缺失靈魂的擺件。透過他,庫茹蓋特漸漸想起過去的一個人,一張鮮妍年輕的面龐。
直到妻子阿娜斯塔西娅也被聲音吵醒,來到丈夫身邊尋問發生了什麼,庫茹蓋特才發現自己的舉止失常。
他真是瘋魔了。
“娜斯津卡。”叫出的愛稱刺耳,亦在提醒着自己。
他漠然收回目光,淡淡道:”明天讓瓦季姆來一趟,治一治那孩子所謂的心理問題。”
冰冷的房間裡,昏暗的燈光下,葉甫根尼收起了最後一卷文件,正準備離開書房的他意外聽到了輕微的哒哒聲,門被打開,養女出現在自己眼前。
她探出腦袋,視線交彙後,怯生生地開口道:“沒想到您還沒睡。”
他沒有在意,扯下藍色的領帶并放進抽屜,随口而出的回應冷冷清清:“我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睡太多,這是好處。”
倒是她,該去睡覺了。
“我聽母親說,家裡很快便會有一個弟弟。”言語裡盡數吐露了心聲:她缺少安全感,急需得到慰籍。
一個月的相處下來,他們的關系親密了不少,但也僅限于延長對話的時間,身為養女的她不會幹涉養父母的私事,留有分寸,不敢妄言。
他沒有說話,故意以冷場的方式使養女難堪。
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葉甫根尼把玩起手中的印章。
目光還是如往常一般的平靜溫和,面部的線條古典,湖藍色的眼睛隐匿情緒,眼角細小的痣也不突兀。
一句單純的贊美滑出納塔利的喉嚨:“您的眼睛真好看。”
聞言,葉甫根尼擡起頭,神色間多了些許驚訝。
再次對上那雙眼睛時,納塔利整個人都快凝固住了。天啊,她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葉甫根尼從書案前站起來,緩步靠近她,腳步越來越近。最終停頓在她眼前,有些不分輕重地撫捋她淩亂的黑發。
開始細細剖析。
半年前,他受邀訪問孤兒院為後來的正式收養提供了契機。在長輩們無休無止的催促和同行者的建議下,他收養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她和他命運相似,未曾受過上帝的眷顧,都在七歲那年因飛機失事失去雙親,先天性的右肢不靈活。
為此,他受盡了冷眼和非人的折磨。
想到這裡,他的力度更重了些。
疼。
納塔利的身體僵住,忍耐疼痛,等待随時可能到來的言語教訓,沒想到養父歎了口氣,俯身在她的耳側落下一個溫熱的吻,低笑着添上後半句。
“我向你保證,我永遠隻有你一個孩子。”
“回去睡覺吧。”
……
正式拍攝的時間遠比想象中要來得匆促,目的地遠離聖彼得堡,主人住在一座郊外的大房子裡。盡管迂回曲折、直通山頂的森林小路繞得納塔利頭昏目眩,她還是努力穩定情緒,希望一切如常。
風穿破四周濃密的白桦林,從公路路口灌進來,揚起淺色的正裝領帶,正說話的因諾肯季表現得溫和有禮。
“下午好,我代表父親向你們問好,他今天因為行程問題無法親自歡迎各位的到來。”
納塔利注意到前院裡停放着幾輛軍用車,以及站在人烏泱泱的人群外圍,宛若置身事外的伊戈爾,他貌似在極力降低存在感。
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男人身邊的孩子扯了扯他的衣角。
“帕甯?”
縱使萬般無奈湧上心頭,帕甯也隻能乖乖帶孩子。
如今,幫老闆帶孩子已經成為他的首要任務。
為了哄孩子,帕甯經常變着花樣送給伊戈爾一些小玩意,比如一盒餅幹,一隻白色邊牧,一本珍藏書,或者帶他去參加如火如荼的節日慶典,破例看望母親和阿姨。
“晚上我來接你。”
“我不想呆在這裡。”
“别說話就好了,你很擅長的。”
他擅長很裝成啞巴,甚至在後來,逐漸成為一種獨特的保護機制。
因此,尚且年幼的伊戈爾按照帕甯說的做,無視任何人投來的目光和道出的問候。在别人眼中,他的姿态傲慢至極,那種冷漠和他的父親如出一轍。
“他什麼意思?一點教養都沒有。”
鋪墊完一切的因諾肯季側靠在門框邊,看着正生氣的尼古拉,他需要多和古切斯基家的尼古拉相處。
“哦,你想教訓他?”
說完,因諾肯季還順便旁敲側擊了一下:“你發現規則了,是不是?”
尼古拉愣了一下,沒想到年紀還小的因諾肯季這麼直白。
“他們問的問題很奇怪,根本不是什麼單純的家庭節目。再說我們又不是第一批接受實驗的小白鼠,動動腦子都能總結到規律。誰都不希望父親或祖父的某個秘密被揭露出來,被莫名其妙的抹黑造謠。”
“多數情況下,人們不會計較孩子犯過的錯誤。”
“的确,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因諾肯季贊成道,選擇支持尼古拉的做法。
“樓上有儲物間,門鎖是壞的,如果把人關進去,裡面的人絕對出不來。況且,他們可以在任何個角落裝上攝影機,但絕對不能上樓。”
“尼古拉。”因諾肯季叫住了他,繼續補充:“兩個小時就夠了。”
伊戈爾知道,他又被人捉弄了。
他扯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靜靜凝視着深不見底的黑暗,說起話:“這樣很有意思嗎?”
讓别人僞裝成拍攝組的人跟他說蒙眼睛是家庭節目的環節之一,把他關進這間小屋子裡,還特意留了一句髒話,類似于“沒教養的家夥,等着去死吧”。
“幼稚。”這些話,專門說給一直站在門外的尼古拉。
最開始有點笑意的尼古拉逐漸面無表情,想要讓伊戈爾長點記性,恐怕兩個小時還是太短了。
索性四個小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