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依山靜默須臾,又問:“安陶郡主的兵馬,還未過懸谯關嗎?”
“狗娘養的鞑子,”姜維攥拳狠命擂在桌角,“阿魯台遣了一個營的斥候,原是為了掣肘援兵。綏雲軍大兵出關,再如何也難掩行迹,那夥人前後馳突,搔撓一下就跑,等轉頭去追時,早已不見了蹤影。光是每日應付偷襲,都教綏雲軍心力交瘁,即便趕到喜烽口,隻怕戰力也要大打折扣。”
屋中氣氛壓抑到極點,葉觀瀾微微側首,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見黑雲湧動的天幕上,最後一絲太陽光芒正在急速隐去。
要下雪了。
塞外的初雪,竟然來得這樣早,葉觀瀾心想。難道就和前世一樣,這個冬天注定熬不過去嗎?
“鞑子急于翻過喜烽山,恐怕是想跟朵顔三衛互為援引,複刻當年的彎刀陣型。”
一片沉寂中,陸依山的聲音如雨落湖面,瞬間泛起微瀾。
姜維倒抽一口涼氣,失聲叫出來:“督主以為,時隔近百年,這世上真的還有人能重現圓月彎刀?”
大梁立國百年,直隸更是自古福地。能隔着上京城樓眺見綿延數裡的敵軍營帳,數百年間也唯有那麼一回。
彼時朵顔三衛尚未劃歸納入天朝版圖,鞑靼亦不曾稱雄漠北。如此兩個蕞爾小族,卻對喜烽山以南的大片沃土生出觊觎之心,妄想分而食之。
承光三十四年,鞑靼糾結全部兵力攻陷黑水塞,朵顔鷹騎則一路狂飙過喜烽口,東西戰線順勢相接,自上俯瞰如斜鋒凸起,刀口直插關中腹地,将大梁北境防線捅了個對穿。
時送别稱“圓月彎刀”。
“從前朵顔鷹騎加上鞑靼鐵卒,不過兩三萬人,就鬧出那樣大的聲勢。而今的鞑靼已非當年可同日而語,若真被他們結成彎刀陣型,鎮都豈不是都危如累卵?”姜維額發被汗浸濕。
“未見得。”
陸依山依舊面對牆上堪輿圖,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可他的聲音卻有股讓人心安的力量。
姜維一愣:“督主的意思......”
陸依山轉過身來,眸含銳芒。
“彎刀陣型所以能成的關鍵,正在于一個‘少’字。兩方合圍,二者的攻勢、節奏、配合必得一步不差。這在訓練多時的行伍間都非易事,何況臨陣結成的紙上盟友。兵員有限還好說,人一多反成其累。隻看眼下,鞑靼接連攻破我軍三道防線,兀良哈等人卻無動于衷,大人以為這意味着什麼?”
姜維怔怔聽着,因焦灼而灰敗的臉上逐漸有了神采:“三衛自己也清楚個中成算,不到最後一刻,他們不會與虎謀皮。”
“是了,”陸依山牽唇一笑,“這壁上觀既不傾向咱們,自然也不會輕易倒向對方。此其一。”
薄暮時分,細雪新下,敲打窗棂發出沙沙細響。
葉觀瀾在雪落聲裡看着這樣的陸依山,無聲莞爾。一顆跌宕不安的心,随着眼前人條分縷析的話語,切切實實被托了底。
随之回歸的還有理智。
“其二,”葉觀瀾上前,接過話,“戰線拉得太長,對糧草補給也是極大的考驗。像鞑靼這樣的少數部族,習慣了逐水而居,後勤保障難免跟不上。喜烽山方圓百裡人煙稀少,以戰養戰并不切實際。一旦糧草告急,隻怕不等援軍到,他們自己就先亂了陣腳。”
提到這個,姜維有些沮喪。
“公子有所不知,先遣斥候回報,鞑靼此番的辎重隊伍裡,多了幾輛巨型戰車。車身以精鐵鑄就,密不透風,據說裡頭裝的全是風幹牛羊肉一類的軍食。光斥候看見之數,就足夠供應五萬大軍支撐半月有餘。”
陸依山看着葉觀瀾,輕嗤一聲:“咱們總算知道猗頓蘭費盡心思,為的是什麼了。”
葉觀瀾微笑着回應:“隻可惜,虢陵道驚天一響,還是打亂了阿魯台的如意算盤。五萬大軍,半月為期,看來,他們的底牌已經亮出來了呢,督主大人。”
一聲“督主大人”有如清風徐來,讓陸依山散了郁色,他說。
“當務之急,還是要急調人馬守住黑水要塞,無論如何也要撐過這半月。否則,一旦被其得逞,難保朵顔三衛不會動搖。到時就算郡主帶兵趕到,隻怕也為時已晚。”
他的話音剛落,隻聽見雪風中響起一陣腳步聲。
“報——南屏閣重發清晏号令,召集天下英豪共禦外侮。老閣主親率南屏閣衆,已在趕赴喜烽口途中!”
雪勢轉急,檐角落白隻在刹那。窗邊枝桠不堪重負地發出呻吟,陸依山唇心微顫,茫然望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