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靖元年,十一月初七,立冬。
大行皇帝頭七将過,也就是趙王劉璋慘死北境山下的第三日,喜烽山口猝然傳來加急軍報:
鞑靼可汗阿魯台趁梁人國喪之時,糾集大股兵馬驟然南下,已挾雷霆之勢連破梁軍三道防線,直逼喜烽山喜烽口,形勢危在旦夕!
消息傳來,舉朝皆驚。
盡管先帝駕崩前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病榻上度過,期間太子臨朝慢慢也得入港。但究竟兩朝交替,正值主少國疑根基未穩之際,鞑靼偏挑這個節骨眼大舉入侵,擺明了是蓄謀已久。
“啟奏陛下,此番北蠻騎兵南下,共分兩股,其中一小股繞道雁行山北,從天水窪西側的豁口涉水而過。此處原為漢趙兩藩交彙之所,防守本就薄弱。加之兩位藩王先後橫死,愈發給了鞑子可乘之機。”
新任兵部侍郎袁榮景為昭淳朝最後一屆武進士,實際上也是由東宮一手拔擢。他年紀雖輕,行事卻穩,此刻禦前應答思路清晰,談吐從容。
“然臣以為,這小股勢力雖為精銳,到底因人數不多不足為懼。真正值得警醒的,是盤踞在喜烽口外的鞑靼主力。”
劉晔停止踱步,蹙額:“喜烽口?”
福王出列道:“有梁一朝,西北三州皆為塞防重中之重。相比之下,與蒙古兀良哈等部族毗連的喜烽山口,地位遠沒有那麼重要。朝廷在此派駐的兵力有限,一則為此地山高林險,氣候多變,鞑靼騎兵受困于武器軍械的落後,閃電突襲幾無可能,而拉鋸的持久戰勢必令其陷入糧草乏力的危險境地。這二來——”
他頓口,似見遲疑。葉循在旁緩咳一陣,道:“這二來,自太祖皇帝時朵顔三衛歸順朝堂,曆代君王對兀良哈等一直采取羁縻做法,彈壓之外更多安撫,意欲借其五萬兵馬,在山南築就一道抵禦北戎的防線。”
劉晔聽懂了他的暗示:“老相的意思,這麼些年喜烽要塞的衛戍,竟全都仰仗異族之手?”
袁榮景道:“今次鞑虜盛勢南下,理藩院連去三道敕令,命朵顔諸衛火速出兵馳援,卻都石沉大海。兀良哈等人如此遷延,作壁上觀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劉晔面沉如水:“朕一早聽聞,朵顔三衛心猿意馬,斷非好相與。隻是他們畢竟未反,加之先皇有心招攬東北女直,若貿然讨伐,隻怕消息傳到關外,本就主意不定的女直亦會望風生事。鎮都已經一再綏讓,誰想竟縱得這幫小人得隴望蜀!”
福王勸道:“陛下,現下不是追究朵顔三衛搖擺之過的時候。鞑虜此番來勢甚猛,朝廷必得及早綢缪,越快定下統兵人選越好。塞外出兵不比中原,之後還有軍需糧草轉運等事宜,也得盡早思量。”
“王爺說的在理,”袁榮景一抱拳,道,“臣以為,當盡快傳令西北,着綏雲軍即刻開拔喜烽山。西北參議政事姜維調度軍務得宜,是個可用的人才,依臣看将整個戰地後勤交托與他,當再合适不過。還望陛下早下決斷!”
劉晔颔首,稍作思忖,又道:“僅靠應昌一座軍鎮的糧草儲備,恐怕支撐不了太久。傳旨下去,通盤宣府、大同等地官倉存糧,除了保障百姓日常用度,供應皇城部分一律盡着前線開支。江南進貢的五十萬石大米,令漕船轉向押往西北,由姜維全權調撥。另曉谕各宮,即日起自朕開始,上下例銀一應減半,朕要與前線将士共度寒冬。”
葉循咳聲未減,清瘦的臉上卻久違迸發出一絲欣慰的光芒,“陛下聖明,隻是臣仍有一事難安。”
“老相請講。”
“今夏北勒河上遊決堤,過了洛河口便多處淤塞,剩下一千多裡地隻得走陸路。旱路運糧,僅靠官府之力定然不足夠,少不得又要攤派徭役。眼下西北三州大旱方解,秋收未過便要征發百姓,老臣怕......”
年輕的帝王看向他的丞相,肅殺的形容間倏忽漾開一笑。猶如雪融冰消,經年橫蔓在這對君臣間的細小龃龉,随着時光流逝徹底抹平了痕印。
“老相力主的開中之法,在慶陽等地施行甚好。如此儉省民力的善舉,無怪外祖當年力排衆議也要援奧。既如此,朕又有何理由不擇善而從?”
葉循眼眶蓦然發熱,不顧衰邁病軀,挺身跪了下去。
“陛下内惜資财,外恤民力,方是百姓之幸,國本之幸。老臣願誓死匡扶陛下,弭兵消亂,永固我大梁金瓯!”
*
姜維翻身下馬,沒理會門上的問候,将手中馬鞭信手一抛,跨門而入。
他穿過遊廊,途徑一溜庑房,每一間都是門戶大敞,門内對賬聲、翻頁聲、算盤珠響此起彼伏,不時夾雜着隐約的痰咳聲與茶碗蓋交碰發出的脆響。
姜維疾步流星,一徑穿過花廳,繞過影壁,展眼功夫到了東廂房。外間或坐或站着幾名軍吏,見他來忙起身,姜維擺擺手,說聲“少些虛禮”,又問“督主在哪”,得人答複後,轉臉就擡起隔間門簾。
“情況如何?”
陸依山正面壁思量——自戰事興起,那幅北境堪輿圖再也沒有拿下來過——聽見動靜,他頭也不回地問道。
“此番鞑子進犯,顯見是準備充足。五萬多兵馬,清一色鐵盔鐵甲。胡人本就以馬術見長,而今添了全副騎具,翻山越嶺更不在話下。地方守軍不等反應過來,就被他們殺了個措手不及。”
姜維巡防才歸,來回十日的腳程,愣是隻用了五日,這會正渴到嗓子冒煙。恰好葉觀瀾端茶進來,他稍作停頓,感激地笑笑,咕咚悶了一大口涼茶。
“喜烽口可還能守得住?”陸依山問。
姜維用手背揩嘴,聞言目光陡黯:“不過十三日,鞑子的騎兵就一連攻破了蘆關、陳塞、锵嶺三座隘口,而今大軍已進抵黑水要塞,距離關中僅一步之遙。”
“這麼快?”葉觀瀾情不自禁驚呼出聲,盡管已有心理準備,但鞑靼的動作之迅速,還是遠超出他的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