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駒是久經沙場的寶馬,跟随兩任主人山川之險,齒齡雖已不小,踏崖塹依舊如履平地,奔跑在一望無際的曠野,猶如發弦之矢,筆直射向草天相接的地方。
伴着嘶鳴聲,戰馬撞破了天際濃雲殘霭,喚醒了旭日紅光。山水風物頓成朦朦紅色剪影,巫山駒人立而起,頓足處霞光如血,身後,蒼茫葦草翻起了赤金長波。
安陶擡掌于額前,太陽耀不可觀的鋒芒未能使她退卻,前方視線所及,大軍整裝環列,纛旗愈經風摧,愈發屹立不倒。
“綏雲先鋒營一縱,騎兵八千,集結完畢!”
“綏雲右軍步兵營,兩縱五千,聽候主帥發令!”
“綏雲中軍騎兵一萬四千......”
“綏雲左軍步騎混編五千......”
“.......綏雲戰車兵營八千,已盡在此,請主帥發令!”
“請主帥發令!”
驚心動魄一聲齊喝,撼得大地簌簌發抖。黃塵熱浪卷地而起,綏雲軍中卻随即肅立如舊,安靜得隻聞旌旗獵響。
安陶将手摸向腰側,發覺早起出來得匆忙,潛淵刃落下了。
就當此時,一陣更為急促的馬蹄聲遙遙傳來,馬上人高喊“接着”,潛淵刀劃出漂亮的弧度,被其主人探臂握個正着。
刀芒掙脫束縛,熠熠躍動在安陶眉間,将那本是深閨女兒家的柔美,雕琢出了與衆不同的英氣。
“這便走了?”
安陶眸映刀光,偏頭問:“大公子還有指教?”
葉憑風趕來送行,穿的是家常衣裳,挺拔之外更見幾分落拓潇灑,他說:“隻是可惜,未能在方家的跑馬場上再赢你一回。”
安陶笑,笑過後卻是沉默:“隻是如此?”
葉憑風額發在風中起落,眼神随之晦明,他側開臉,聲線被疾風吹割支離,落耳時幾不可聞:“當然還有一點不甘心......”
不甘心輸人一籌,還是不甘心就此放手,這答案,隻有曠野的風知道。
安陶目光閃動了下,俄頃/仿佛什麼也沒聽見似的,慷慨擡臂,刀鋒隔千山、越萬水,指向了遙不可見的懸谯關。
“衆将聽令!今次出鎮應昌,爾等可有馬革裹屍之心,随我一起,紮緊大梁西北最堅實的屏障?”
應和聲震如雷,安陶驕傲昂首的樣子,讓葉憑風又想起了從前跑馬的時光。可他卻又清楚地看到,女帥勒馬時,眼角悄自滑落了一滴淚。
葉憑風攥緊拳,想要為她抹去,手臂卻如墜千斤。
葉、方兩姓之間,天然橫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底下深埋着名為“君心”的陷阱。任何形式的靠近,都會将他們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而結局絕不隻有他兩人的粉身碎骨而已。
他跟安陶,他們誰也縱性不起,葉憑風深知這點,痛恨這點,卻又始終牢記這點。
安陶的淚譬如朝露,不等墜落便消失無蹤,她提馬擰身,向着葉憑風朗聲道:“此去向北,雁行山下,鞑虜的賊子營,就是你我的跑馬場,将軍何愁沒有再勝之日!”
聲未落,人已遠,大軍聞令開拔,黑壓壓一片簇擁着軍旗,潮水般往曠野盡頭席卷而去。
葉憑風在原地,遠眺的身影像雕塑,一直望到了風聲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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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雨後,天兒一日日熱起來,鎮都已經半月未見雨水,萬裡晴空上一輪炎陽曬得大地蠟白,歡喜早起才灑過水的庭院還不到晌午,已是幹得龜裂。
葉觀瀾素來畏寒畏熱,這種天氣連門也不肯出,每日除往東宮點卯,便隻是待在家中照看父親,劉晔對此也并不催促。
葉憑風羁留京中亦有月餘,于他而言,倒是一段難得的賦閑時光。
葉憑風十三從軍征,十五升百戶。十八歲那年,因單槍匹馬将犯境的鞑靼百人騎殲滅于北勒河畔,受到朝廷矚目,破格拔舉為中軍都督府佥事,又三年左遷臨洮總兵,榮膺一等男世職。
他是從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少年将軍,身上疤痕不輸于任何一個聲震天下的宿将。甚至為了淡化丞相之子的烙印,葉憑風必須付出比同輩人成百上千的努力,才能讓他得來的每一道嘉獎,在名正之外更加言順。
這樣做的結果,便是葉憑風大半人生都在軍營度過,歸家次數屈指可數,更遑論膝前盡孝。
于是,這月餘光景,葉憑風每天都在盡力彌補錯失的天倫時光。他看似一切如舊,人前總是言笑晏晏,可葉觀瀾卻能敏銳地察覺到,兄長并不開心。
這天伺候完葉循的湯藥,葉憑風帶門出來,轉角隻見葉觀瀾身攜雁蕩弓,已在那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