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淳帝神情微凝。
陸依山說:“方家被問罪至今,已有七年。七年時間,先皇後久歸道山,老将軍縱有蓋世英明,也早已随葬黃土。郡主在蠻夷之地帶兵,自身尚且維艱,如何有恁般大能耐,隔着千山萬水還能遙指關中?”
昭淳帝疑聲說:“不是方家,又是在替方家抱不平?”
陸依山将奏折歸攏好,工工整整擺在案頭,“以臣愚見,這些奏折的玄機不在替誰抱不平,而是,它們所指的不平是什麼。”
昭淳帝漸漸回過味,“你的意思是?”
“有些人搖唇鼓舌,并非真心為方家喊冤,不過想借故渲染陛下的‘薄幸之名’。”陸依山循循善誘,“您靜下心來細想,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做成這件事,而陛下聖譽受損,誰又會是最大的受益者?”
昭淳帝思量許久,眉心在想到那個答案的瞬間遽然擰緊。
錦衣衛前腳夥同都察院,錯冤了剛立下戰功的綏雲軍,後腳各部各省就掀起了铮谏之風。若說其中藏着藩王這條線,那麼很多事就都說得通了。
陸依山不再回話,他知道到這裡,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
古文派跪谏之事餘波尚在,昭淳帝胸中本就揣着疑團,這一下更是被刺激的直接發作。
聶岸沒有那麼大的主意,更沒有籠絡人的好手段,昭淳帝幾乎立時想到,與錦衣衛交好,更是菅子旭座師,近些年又和關外諸藩過從親密的壽甯侯。
心念電轉,昭淳帝幾度提筆,都沉不下心來,賭氣地把紙一拂,“那你說該怎麼辦?”
陸依山俯身将紙拾起,待看清了開頭的幾句,正是歐陽修的《朋黨論》時,臉上終于露出塵埃落地的笑。
“有人欲渾水摸魚,陛下何必與他們混攪,不若來一招反客為主,避其鋒芒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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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诏,感綏雲軍西南之功,賜黃金萬兩,百戶以上各升一級,又命兵部撥了軍械軍需五萬,連同嘉獎的聖旨,連夜送入江甯行轅。至于聶岸,皇帝叱他不好生預備郡主議親之事,罰俸一年,菅子旭的事幹脆提都沒提,大抵是聽憑東廠處置的意思。”
陸向深與陸依山并辔而行,走在距離陸宅不遠的臨安巷。
陸依山聽罷,提缰道:“隻有這些?”
陸向深抿唇一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還有——”
他端肅了口氣,“皇帝敕命,綏雲軍功在社稷,着恢複‘長城十二将’的封号,許重修方氏忠賢祠,與西山陵寝的整饬一同進行。”
陸向深輕籲一聲,“十二将的封号緣何被奪,你我心裡都清楚。皇上雖未明言方氏蒙冤,但恢複封号,至少表明他的口風已經松動。這是好事!”
陸依山臉上卻無多少喜色。
“讓安陶呈送的謝表,都遞上去了?”他問道。
陸向深:“遞了,師姐歸營第二天,感念皇恩的折子就送到了鎮都。方家二姑娘發了話,外頭那些非議自然吹燈拔蠟。聖旨是以嘉獎軍功的名義頒的,無關那夜西山之事,陛下臉上也有光。不過話說回來,你讓南屏閣出面,逼那些地方大吏為方家陳情,這招可真是險。萬一皇上信了綏雲軍恃功而驕的鬼話,豈非弄巧成拙。”
“陛下肯信什麼不信什麼,哪裡是幾封折子能決定的?壬寅宮案後,方家式微,外戚聲焰卻與日俱增。這些年陛下為鉗制綏雲軍沒少使手段,再加上有太子這個先皇後僅剩的骨血在,安陶一時半會反不了。但壽甯侯麼,就難說了。”
陸依山笑笑,“虎狼蹲于階陛,皇上自然傾向看起來更溫順的那隻。”
陸向深心悅誠服,俄頃卻聽陸依山話鋒一轉:“禮重十二将,不代表放任方家。封賞的旨意裡,可有一字半句提到壬寅宮案,提到方皇後?陛下更以議婚為名,催促師姐盡早還朝,他這是想在太子之外,給方家更上一重枷鎖。咱們這位皇帝啊,手腕可多着呢。”
長夜漫漫,星月斂光,潑天大霧彌散無時,天地一片混沌,看不清出路何在。
陸氏兄弟行出一段,陸向深緊了緊缰繩,發狠地說:“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查清炮制這出請君入甕的黑手,否則師姐入鎮都,少不得還有風波。”
陸依山同帶缰繩,道:“玉桉不是說,姓吳的死前在鎮都有個相好麼?把人挖出來,興許咱們就能知道,他死前到底經曆了什麼。”
話音未落,他一夾馬肚,黑骊當即四蹄大展,狂奔進墨色般濃郁的漆夜。陸向深短促地笑一聲,馬鞭急下,緊緊追随而去。
......
快到陸家私宅時,陸依山放慢了速度,翻身下馬時道:“讓你從刑部調出來的卷宗,都辦妥了沒有?”
陸向深還拽着缰繩,聞言叫起來:“刑部的獄案檔都是正經封了條的,沒有刑部尚書的手谕,你是打算讓我溜個門還是撬個鎖啊?”
陸依山沒感情地瞟他一眼,像是在說,知道他陸小閣主哪樣都行。
陸向深撇了撇嘴,慢吞吞道:“楊開早弄出來了,底稿已經送進你家——”
他陡地收音,指着陸家亮起的窗戶,比了個口型:“有、賊。”
陸少閣主核桃在握,随時準備發射出去,陸依山卻盯着映在窗紙上的剪影,唇邊緩緩擴出個意味深長的笑,“是啊,還是個慣會挖咱家牆腳的賊。”
這樣的笑容,陸向深不要太熟悉,他明白過來,倒抽一口涼氣,指着陸依山痛心疾首道:“你就這麼把家門鑰匙給出去了?虧得你我師兄弟一場,我每回來尋你,都要翻,唉唉唉你幹甚——”
陸依山信手揮鞭,馬兒當即載着陸小閣主,連同他的抱怨,消失在了夜風裡。
陸依山一勾唇,攏起馬鞭,大步流星地邁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