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說,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這晚發生在西山陵寝的對峙,隔日就傳遍了鎮都内外。
昭淳帝穿着貂皮黃面褂,裡套一件藍色江綢面青白肷袍,臨完字帖,信手将筆扔進水洗中。
陸依山呈上手帕,昭淳帝接過擦了,仿若不經意地問:“聽說,你前兒夜裡把禦史菅子旭給打了?”
陸依山道:“回陛下,是他犯禁在先,臣不過依律扣押,并沒有動手動腳。”
昭淳帝眸微側,“都察院一幫清流,便是借他們幾個膽,也不敢跟你東廠九千歲硬着來。你打量朕空心葫蘆琉璃蛋,當真老糊塗了不成?朕怎麼聽說,菅子旭是接了安陶擅自入京的消息,才趕去西山截人的?”
陸依山跪倒:“陛下明鑒!臣拿他,皆因其無令擅闖封鎖而起,臣奉旨調查嫘祖廟屍案,不敢不謹慎再三。菅子旭拿出文書後,臣當下就讓他進去搜了,結果證實是都察院貪功冒進,擾了先皇後清淨,也妨礙了東廠辦案。臣秉公辦事,煌煌之心天地可鑒!”
聽到“秉公辦事”四個字,昭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轉而問:“你既說到查案,吳姓子之死,查的怎麼樣了?”
陸依山伏地回:“臣已查明,吳姓子入鎮都以來,時常流連煙花巷陌,淫亵婦女之事,更是屢見不鮮。傳聞他在逼死一名教坊女子後犯了衆怒,有江湖人士放出話,要将他剝皮抽髓,在嫘祖娘娘前謝罪三日,以抵他欺辱女子的業障。”
大梁以仁孝立國,堂堂總兵之子,居然做出這等下流行徑,昭淳帝聽罷,頓時面帶怒色。
“果如你所言,豎子死不足惜。隻不過,天子腳下竟有豪強如此逞兇枉為,實不可恕!你要加緊盤查,盡早将兇徒歸案才是。”
陸依山應聲。
昭淳帝呷了一口茶,瞥了眼仍跪在地上的陸依山,緩了語氣說:“得了,起來吧。這回菅子旭的确冒失了些,但你罰也罰了,他也算得了個教訓。畢竟,言官的面子朕不能不顧及,回去以後,你便将他放了吧。”
誰知陸依山卻挺直了背,朗聲道:“陛下恕罪,菅子旭,此刻還不能放。”
昭淳帝聞言一怔,還未及流露不快,陸依山已經款款道來。
“陛下請看,這兩封,分别是錦衣衛傳進宮的邸報,還有臣當夜從菅子旭那裡截獲的文書。上邊所述皆為同一件事,即密告安陶郡主私下離營,暗夜入京。”
昭淳帝略略掃了一眼,“事涉在朝官員,錦衣衛的消息直告于朕的同時,亦須抄送一份給都察院。聶岸此舉,并無不妥。”
陸依山:“聶指揮使一信雙遞,本無什麼不是。偏臣多心,校核了兩封文書送抵的時間,發現菅禦史接到消息的時間,竟比司禮監拆閱記檔足足早了半個時辰。陛下以為,這說明了什麼?”
昭淳帝冥思半晌,從筆架上新取下一支三花紫毫。陸依山忙起身,替他展平了宣紙。
昭淳帝拿好架勢,頭也不擡地說:“你的意思,是錦衣衛有意遷延緩報,為都察院的行動争取時間。”
“陛下聖明。”
昭淳帝一個眼神,陸依山會意地扶起墨錠,慢慢研磨道:“這隻是其一。陛下可曾想過,怎的都察院剛接到錦衣衛的消息,反應就這般迅速。兩頭配合如此緊密,要說以前從未有過,大概陛下自己也不能信。倘若這不是第一次,那麼都察院從前彈劾的官員裡,又有多少是得了錦衣衛的授意?”
昭淳帝筆勢一滞,在紙上留下了黃豆大小的墨點。
陸依山看在眼裡,神色不改:“恕臣直言,菅子旭并非尋常天子臣,他隸屬都察院,與錦衣衛同為陛下耳目,若這二者背地勾連,沆瀣一氣,那您久在宮闱,跟耳聾眼瞎又有什麼區别。此其二。”
時值午後,殿前後一片安靜。偌大禦書房裡,隻聞西洋自鳴鐘錘針擊打聲,與筆頭摩挲紙頁發出的沙沙細響。
良久,昭淳帝不辨情緒的聲音響起:“還有其三?”
陸依山笑意淺淡:“其三,聶岸明明可以自己帶兵去西山,卻将這天大的功勞拱手讓人。禦史位卑權卻重,有替陛下監察百官之能,讓菅子旭出面,就是讓天下人以為,此事出自陛下授意。若真教他拿住了把柄,無論陛下是否存有寬宥之心,到時言官群情激奮,您就是被架到火上烤,想留有餘地也不能夠了。即便菅子旭無功而返,這忌憚功臣、兔死狗烹的罵名最終也将落在您的頭上啊。”
“大膽!”昭淳帝面色鐵青,墨水随腕間震顫,抖落得到處都是。
他是對安陶與其麾下五萬綏雲軍頗有顧慮,但大軍還未還朝,如何處置方家,他尚且還在斟酌。
可眼下,卻有人公然玩弄起這些見不得人的把戲,意圖挾持聖意,他萬萬難以忍受。
昭淳帝正義憤難當,偏一小内監沒有眼力地捧着各地上奏的折子,走入殿中。
“你的差事當得越發好了,朕說過要習字,不許旁人打擾。你是沒長耳朵,還是沒帶腦子!”
小内監吓得撲通一聲跪倒,手裡折子沒拿穩,散落了一地。
陸依山快步上前,作勢拍打他後腦,口中輕叱道:“糊塗東西,且看這幾道折子上得急,卻忘了陛下的叮囑,着實該打。”
昭淳帝不耐煩地擺擺手,小内監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他用帕子擦着指尖墨點,看陸依山将奏折重新整理好,遂問:“什麼急報,你且念來給朕聽。”
陸依山依言打開最上頭的一封,一目十行地看過,末了合折道:“河西布政司上書稱,綏雲軍甫勝還朝,卻遭錦衣衛夜襲祖茔之辱,實令功臣寒心,天下側目。”
這話說得不留情面,昭淳帝反倒斂了怒容,又問:“這些都是類似的話嗎?”
陸依山挨個打開,看過後答:“正是。”
昭淳帝目光霍地一冷,上身後靠,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難不成......安陶那丫頭真有這麼大的心思?”他看向陸依山,“鎮都這些天的風言風語,你可有所耳聞?”
陸依山不答。
昭淳帝輕嗤,顧自說:“吳家子慘死,都說是冤魂回來複仇了。而今才出這事,各省官員便紛紛上疏說朕苛待功臣,接下來是不是就該群臣朝谏,請旨重查壬寅舊案了?”
陸依山仍不置一詞,眉間輕折像在思考。
昭淳帝餘光瞧見,問他:“你在想什麼?”
“陛下真的相信,這些官員奏折,都是出自安陶郡主授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