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辦事房一徑建得矮小,石壁有些古舊。穿過磚砌的天井,院中正中生着樹,新芽權輿的木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
庶吉士段長白仰脖端詳了會,仿佛那裂開的不是方寸天空,而是禁锢了他多年的沉甸甸的樊籠。
拂曉時分的翰林院空無一人,又是他來的最早。
段長白其人,拘守繩墨到了近乎刻闆的地步,居家三伏不敞懷,入内九天不抄袖,衣冠鞋帽皆是齊整,一絲不苟。
除此之外,他還有喜潔的毛病,那一間公廨的灑掃從不假手于人,盡管再狹小,文房四寶依舊歸置得異常精潔。
窗下設有成套的茶具,每日清晨應過卯,他習慣就着敞亮的軒窗生一爐熱茶,水氣絲絲響着迎風過來,香熨心神。他對面的茶案總是空的,上面卻日複一日地奉着當天的新茶,同僚間有人好奇詢問過,段長白從未明言此茶究竟予誰。
算時候,今兒是新科進士觐見天顔的日子。段長白無聲攏起袖,視線垂低,目光在袅白煙氣裡變得朦胧。他起身從博古架的暗格裡取出一沓箋紙,又點燃了炭盆。
開春時節地氣回暖,屋内片刻功夫就熱了起來。段長白看着一張張泛黃的故紙,陳年的字迹,在火光裡卷折、蜷曲,然後一點點化成灰燼。風吹在他的半張臉,一壁冷,一壁熱,在這樣對比鮮明的夾襲間,段長白恍然有些麻木之感。
近兩年來,他愈發覺得自己像塊被風化的石頭,差點就要被土埋起來了。每當有這種念頭時,段長白便會強迫自己去回想從前的某些人和某些事,直到複仇的怒火點燃他内心深處的薪柴。
二十多年前,天下大儒麇集鎮都白虎觀,兩大學派在此展開了一場震古爍今的大辯論,借以核定五經異同。
衆多褒衣博帶的儒學名士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有如拔尖荷角,盡管自始至終站在古文派一頭,仍不妨礙其以新穎犀利的詞鋒,成為了全場焦點。
他的名字叫作段長白。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古文派最忠實的擁趸。但其實段長白誰也沒告訴,他自開蒙以來,最崇敬的學士隻有一個,那便是當今丞相葉循。
段長白出身太原府一個小縣丞家中,師從雜家,天賦一般,然而勤勉過人。
他曾三次叩拜丞相葉循,卻始終不蒙召見,段長白将此歸結為葉相對自己的野學出身頗感介意。幾番铩羽之後,他想到了另辟蹊徑。
于是乎白虎觀之辯,一個名為段長白的古文派新秀橫空出世。他處處針對葉相主張,将今文派“革故鼎新”的學見貶得一文不值。他以為這樣就算不能吸引葉循的注意,至少也能一抒胸中塊壘。
無奈那天的白虎觀盤龍卧虎,世襲罔替的貴家子中亦不乏學識卓絕之輩。段長白苦心帷幄,可見地的懸殊和學路的不正,還是足以讓他在對壘中敗下陣來。
段長白在那刻清醒地認識到,出身并非攔在他面前的第一道絆腳石,而是窮盡努力後才堪一觸的天頂,他觸碰到了,半生的鋒芒也就此斷在了這裡。
認清現實并不是那場論辯帶給段長白最可怕的夢魇,藏身簾幕之後的風紀官援筆濡墨,将他心灰意冷下的妄言寫成了折子,交與人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
段長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是他僥幸活了下來。讓他活下來的不是别人,正是當今太子的庶長兄,晉王劉璩。
段長白過了許久才知道,那天晉王也在簾幕之後聽政,他的一番宏論未能打動葉循,卻讓殿下經了心。晉王利用其與錦衣衛的私交,将彈劾他的奏折截了下來,當着段長白的面付之一炬。
從火舌舔住奏折的一角起,段長白忐忑多時的心突然安定下來。他觀照自己的視野裡再無鴻鹄、璞玉一類的意象,他就是匍在晉王腳下的一條狗,死心塌地,任憑驅使。
大約過了一刻時辰,炭盆裡的火苗偃熄,段長白珍藏多年的晉王筆帖徹底化成了灰。不過他一點都不感到可惜,因為那人的音容笑貌連同字迹,早已被他烙印在心,溶進了骨血之中。
門被人從外野蠻地撞開,蹿進來幾條人影。段長白認出那青綠繡服正是東廠之人的裝扮,靜水深流的眼中頓時泛開一圈漣漪。
那是他隐秘而不為人知的清高。
為首的番役拖長腔道:“聖上有旨,翰林院庶吉士段滢身負科場謄錄之職,卻未盡職守,甚乃有營私舞弊,以字迹助考生暗通款曲之嫌,特提禦前親審。大人,請吧。”
段長白稍斂心神,捧起放在桌沿的玉冠,端端正正加于發頂,坦然起身。
彼時他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舍身報恩的情緒中,渾沒有留意到番役所言隻在陳明案由,卻隻字未提涉案考生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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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大火,是将葉家置之死地的第一步。”
茶涼了,葉觀瀾給齊赟重新倒了一杯,那苦澀滋味漫溢得更開:“可與此同時,那般拙劣的僞裝技巧自然也挑動了聖上的疑心。”
齊赟定在那頭沒出聲,越想越心驚,不防抖潑了茶水。
葉觀瀾貼心地遞過帕子:“兄長莫慌,聖上即便起疑,那疑心也是對着壽甯侯,怪不到伯父頭上。當然,這樣一來有資格重審考官名單的,也隻剩下伯父了。兄長你猜,齊大學士留下了誰的名字?”
這個問題答與不答,眼下都無特别的意義。天際日光破雲,透過紗窗緩緩有緻地在地上移動,襯得葉觀瀾的影子也随之長短不一地變化。
齊赟久久凝望着面前之人,蓦然生出一股奇異的陌生感。
一個荒誕的念頭瞬即掠過心口:這不是他熟識的矔奴,絕不是。
然而葉觀瀾仍是從前的模樣,上挑的眼角裡帶着笑,他愉悅地說:“兄長不知道,我來告訴你,此人姓段,單名一個滢,字長白,正是齊大學士欽點的謄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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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寂得很,一衆朝臣或埋首或斂眸,在昭淳帝引而不發的沉沉怒火間,如履薄冰。
督公陸依山親自押着犯人上殿,諸臣留心打量,也是個青衫磊落的讀書人,瞧着骨相精瘦,頭發已經半蒼,一雙深邃的眼眸中卻閃爍着年輕人獨有的熠熠神氣,不像是蠅營狗苟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