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徵徵喊聲雖急迫,可那人卻并未急着回應。衆人從那霧曲觞撤出來,這才看真切,原是一位身形魁梧氣宇軒昂可身材矮短壯實且着一身雪白皮草戎裝的男子正抱着受了重傷的戴心心,後背背着一個看着十分考究的武器盒子,腰間别着一把火靈乾坤尺。
戴傾傾上前不客氣道:“你是何人!穿着打扮這樣詭異。快将我妹妹還來!”說着便與那人打鬥起來。那人也不惱怒,也未放下戴心心,也未還手,但就單看他躲閃的本事,便是不凡。
幽丞上前來定睛一看,忙在一旁道:“原來,這就是你們靈崖所謂的待客之道?金元堡主嫡長子金浚殿下難道還能害了你妹妹不成?!”
原來,此人喚做金浚,乃是北摩極地閉殼靈堡的少堡主。韻丹羽原四公主戴心心馬上就滿一千六百歲了,戴皇早在北摩極地定了一條“雛鳳鑲玉貝钿金鞭”,作為她的成人禮。卻不想才送到,就遇上了這一幕。
戴心心看上去已有氣無力,可還是掙紮着說道:“雖濃霧缭繞,但我已見他們現身。心兒現在便邀請各位翌日到我靈崖的珍珑閣。屆時我們取出那《珍珑天卷》孤本一看究竟,再從長計議。”
衆人皆表贊同。
古徵徵拉着幽丞上前道:“心兒你先别想這些,先顧好自己。幽丞,好醫仙,快些給心兒瞧瞧罷。”
幽丞上前察看了一番,道:“恐怕不成,四公主傷勢有些重,還想翌日便上那珍珑閣,這可難辦了。我得有些人手幫忙才行。”
衆人盡快撤離了金靈寺,向莫雅雷圖靈崖疾馳而去。
金浚懷抱着戴心心才踏進鳳鸾殿,方才看到戴皇婧婧已經在那裡等了。隻見她今日與平日十分不同,面上毫無笑容,俨然已經知道了在那“霧曲十八觞”發生的事。隻見她徑直走到金浚面前,也沒有一句寒暄,看着有些奄奄一息的戴心心,老淚縱橫。可與衆人所想不同的是,她哭了好一會兒之後,既沒有離開,也不吩咐任何人前來為戴心心診治,甚至完全沒有詢問那桃花醫仙,自己這個寶貝女兒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要緊,而是從身上抽出一條周身纏繞着金靈之力的翡翠九節鞭,一鞭子便把金浚懷中的戴心心抽到了地上,滑出幾米遠。
不顧衆人勸說,戴皇将戴心心抽得遍體麟傷,抽醒又抽昏死過去……直到她趴在地上,似乎再動彈不得。
戴皇婧婧擦擦縱橫一臉的淚水,看着面前的女兒,收緊了周身的金靈之力,準備再給她最後一鞭。
這一鞭子就快落下來的時候,古徵徵使了全力“聖古翼步”飛了過去,可還是不如金浚騰了實打實的真氣如雪豹疾馳般的速度沖過去更快一些,硬生生護下戴心心,擋了最吃勁的一鞭。這位金浚少堡主雖有戎裝加持,可鞭到之處,戎裝悉數開裂,戎裝之下亦是皮開肉綻,後背登時留下一條瘆人的血紅傷口。金浚看着面前這位女子,不錯,她便是他今日所呈兵器的主人。戴皇婧婧早在半年前便定下這件兵器——一條整個弋海蠻荒不能再找出第二件精緻耐用且配得上這世間最美好的女兒家的軟鞭,給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作為成人禮。金元堡主自然是深谙此中利害關系,這自然絕非僅僅是一件普通的兵器,它背後關系的是北摩極地與韻丹羽原近幾萬年以來才剛剛建立維系起來的貿易關系,而這關系背後的是北摩極地幾十萬百姓才剛剛有點起色的生活。因此,他欽命自己的長子金浚親自打造了這“雛鳳鑲玉貝钿金鞭”,金子雖說屬于金屬之中柔軟易延展的,可制造那軟鞭卻非一般工藝和功夫,如今終于見了這鞭子的主人,本來即為緣定,如今又救了她于性命攸關之際,金浚心中對這女子的偏愛便又多了幾分。更何況,金浚當時實際上不知自己已對靈崖這位四公主一見鐘情了,所以後來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若非如此,他堂堂閉殼靈堡少堡主,當時作為一個隻是奉了堡主父親之命前來送兵器之人,又怎會輕易卷入其他皇族的家務事之中呢?
金浚擋這一鞭很是管事,終于讓戴心心緩了口氣,緩緩睜開眼睛,隻顫顫巍巍地說了一句:“母……親……孩兒……有罪……”
隻見那戴皇将手中的鞭子扔在一旁,上前用力抱起心肝女兒,跪地大哭起來!且一邊哭着,戴皇還情緒時好時壞地要求奄奄一息的戴心心背誦《戴氏家法》第一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毀人,不救人,不自戕,不自棄”。
沒有經過母親的允許,她戴心心作為戴皇婧婧最疼愛的女兒,作為這韻丹羽原未來的女皇,怎能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性命抛諸腦後?怎能随意選擇用自己的性命去換他人的性命?怎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換當年自己情敵古沁雪女兒的命呢?!她當然要教訓這個小女兒,盡管她已經受了傷,可她吃的苦頭還不夠。吃的苦頭不夠,她便不會深刻地記得。不深刻地記得,她便會再犯。她再犯之時,如若自己已經隕滅,那這掌上明珠面臨的可能就是滅頂之災了。在戴皇婧婧心中,戴心心絕非平常女兒,而是她萬年基業要授予之人,倘若她遭受了滅頂之災,那麼整個韻丹羽原臣民,豈不皆入水火之中?!
可理雖直,氣雖壯,戴皇婧婧仍然心如刀絞,打在兒身痛在娘心。連見過這種世面的司空晴,都難免開了那“星雲翼”折扇扇風排遣排遣火氣。幽丞更是喃喃自語道:“啧啧啧,好好一個美人兒,真真是受苦了。”
戴皇見有人為她擋了那最後一鞭,顯然要将它再補上來。回身站定,又一鞭子要下來,似是比之剛才用了更足的真氣。可沒想到,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顯然已經十分蒼老卻内力渾厚的聲音在這鳳鸾殿中響起——
“戴皇息怒!老身照料四公主不周!老身有罪!”
衆人尋聲看去,這才發現,原是一位矍铄瘦削矮小的老太太從門口彎腰駝背卻腿腳飛快地趕了過來。隻見這位老太太拄着一根狐狸頭的拐杖,肩頭披着一襲極其罕見的碧蓬靈狐整張毛皮,頭上的發髻旁邊還點綴着一個袖珍的碧蓬玄狐,最引人注意的,便是這些狐狸的眼睛,皆為幽暗到發亮的深碧色,打眼就能看出都是失傳已久的老物件,且散發着一股子與眼前這位小老太太十分搭調的氣韻。
戴皇将戴心心輕輕抱在懷中,看到對方走過來,這才像緩了過來似地,看中懷中的孩子溫柔地說道:“極然婆婆,辛苦了。”
古徵徵本來眼睛一寸都未離開過戴心心,可現下卻不得不注意到這位将戴心心穩穩接在懷中的老太太。戴婧婧輕輕拂上女兒盡是傷口的面龐,又紅了眼圈。
極然婆婆這才也放下了剛才打門口前來時胸中那一腔愠氣,緩和道:“婧兒,你這哪裡是在教孩子,分明是在折磨自己呀。又是何必呢?”
戴皇擦擦眼淚,不再過多言語,隻從袖口中取出一瓶貝母花钿的藥瓶,塞給了極然婆婆,接着轉身落座,朝着幽丞說道:“醫仙大人,小女心兒便托付給你了。禦醫署上下,今晚皆聽醫仙指示。”
幽丞指着那藥瓶,道:“好說,好說,如今有了這‘金靈創藥’,我這功夫便省去一半了。戴皇且請放心。”
戴婧婧顯然是累壞了,揮揮手,示意諸位退下。
龍幽晔回頭看了看這位已經閉目養神的女皇,心中不免有些折服,那戴心心明明是為了救徵兒才出事的,可戴皇卻從頭到尾沒有責怪徵兒一句,她教女一分自損十分,不過隻是為了女兒之長遠計罷了。如此優秀且大格局的母親,并不多見。
出了大殿,古徵徵這才靠上前去,用力握住戴心心的手,想渡了些玄靈真氣給她。可沒想到,戴心心雖然身受重傷,可卻不知道使了甚麼功法将自己的玄靈真氣頂了出來。緊接着,戴心心便拉住了古徵徵,像是使盡了力氣說道:“徵姐姐,姐姐,你也受了傷,傷得重不重?可還安好?”古徵徵眼淚一下子湧了下來,那戴心心自己已奄奄一息,可此刻關心的卻還是她古徵徵的安危。雖剛才礙着長輩不能時刻護着這個妹妹,但是在古徵徵心中顯然已與戴心心感情又深了一步。這位四公主明知家法有令并不可為,且是那生死豁命之事,可她對古徵徵甚至沒有過半點猶豫。這與她書卷氣的馨香之韻實在不合,但許正是如此方才更加可貴。古徵徵在心中暗暗發誓,此生必要以性命護眼前這位妹妹周全。就在衆人皆呵護四公主之時,戴心心卻勸大家說“安心”,辭了古徵徵要照顧自己的意思,接着便十分體面地與極然婆婆先退下了。
鳳鸾殿外的禦花園,古徵徵看着眼前那團雲錦簇似的金鑲邊碧色繡球牡丹已開了一池,想到這乃是戴心心最喜歡的花,兩人前幾日還曾邀約月下共酌,賞碧,吟詩,鼓樂,談心,心中有些五味雜陳。
龍幽晔上前道:“徵兒可是在擔心四公主?”
古徵徵道:“正是。今日她救我一命,往後便是我的恩人了。”
龍幽晔道:“‘立于人世,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有仇必讨,有恩必報’,也是我們龍氏一族自小便在大禅遊靈殿習得的為人之道。”
古徵徵點點頭,道:“心兒,我日後必是要用性命護她的。”
龍幽晔道:“徵兒,你用性命守護之人,我也必用性命守護。可若何人傷你性命,我也天涯海角必不饒她!”
古徵徵望向龍幽晔,那人果然如今夜的月色一般,亦如幾百年前兩人同在亘古聖域占星台所見的月色一般。忽然,古徵徵腦袋向側一歪,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