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您說什麼……？”

芥川龍之介愣住了，正在拿出盒子的手一頓，太宰治托住他的手，責怪道，“小心點，差點灑了。”

這樣說着，太宰治拿過蟹肉糕，坐回了椅子上，芥川龍之介盯着太宰治的動作，沉聲開口，“太宰先生。”

“按照契約，您應該……”

“按照契約，你的靈魂已經是我的了，那我想什麼時候享用也是我的自由吧？”

正在拆開一次性筷子的太宰治擡頭瞥了他一眼，口吻帶着理所當然的殘忍，“我想把你養得更美味一點再吃，不行嗎？”

“……”

芥川龍之介沉默了，他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隻是低下頭，“是，太宰先生。”

“噗。”

太宰治被他的反應逗笑了。這位惡劣的非人存在突然湊到芥川龍之介的面前，仰頭觀察他的表情，“呐，芥川君，你現在是什麼感覺呢？”

他托着臉頰，看着少年的眼睛，似是好奇地問，“憤怒？不甘？還是喜悅？”

“你想殺了我嗎？”

“……！”

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樣，芥川龍之介猛地後退，“在下——”他慌亂地開口，想要解釋，可在太宰治淡漠的目光下，後面的話卻全都說不出口了。

他不在乎。

太宰先生不在乎。

芥川龍之介愣愣地看着太宰治，紅色的眼眸茫然而無措，垂在身側的手指突地用力攥緊，青色的血管在慘白的皮膚下若隐若現，“太宰先生……”

“我不在乎你想不想殺我，不如說……”

維持着人類青年拟态的惡魔施施然地坐回原來的位置，“相比你恨我，我更讨厭你喜歡我，我不喜歡變質的食物。”

他用筷子夾起一塊蟹肉糕，“就像是這個——”食物的香氣在鼻尖逸散，他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把蟹肉糕放回盒子裡，“沒有了蟹肉就一點都不好吃了。”

“你明白了嗎？芥川君。”

“我喜歡被黑暗扭曲的靈魂，你的仇恨和憤怒，是你靈魂裡最美味的一部分。可惜……和那晚相比，你的仇恨和憤怒淡了很多。”

“所以我現在不會吃你，隻有等黑暗徹底扭曲你的靈魂——”太宰治擡起眼眸，看向他的契約者，他的學生，他的食物，“那才是真正值得品嘗的食物。”

“你會做到的吧？芥川君？”

太宰治問。

這是何等殘忍的行為——讓芥川龍之介明白他存在的意義隻是作為食物，并且讓他為成為一個合格的食物而努力，去主動扭曲自己的靈魂。

但是、但是……

這是太宰先生。

這是契約。

“是的，太宰先生。”

芥川龍之介垂下了頭，聲音低啞，卻帶着确鑿無疑的堅定，“在下會做到的。”

7.

十四歲的芥川龍之介是不合格的食物，他的靈魂空洞太多，仇恨與憤怒的占比縮小，還摻雜有不合時宜的執拗與信賴。

二十歲的芥川龍之介也是不合格的食物，黑暗浸染了他的靈魂，卻沒有完全扭曲所有。

憤怒、仇恨、厭煩、殺戮、愛欲、奉獻、憧憬、恐懼……

一點不合時宜的味道能毀了整個靈魂的美味。不用去品嘗，隻是想象了一下味道，太宰治就忍不住皺眉。

可是……

他已經不想再繼續等了。

他已經忍耐不下去了。

“這樣的靈魂，已經勉強可以用了……”

“是時候結束這無趣的一切了。”

8.

昏暗的室内，黑發鸢眸的惡魔一點一點在外露的皮膚上纏上白色的繃帶——這是他多年來僅有的幾個不變的愛好了。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必須得将這繃帶纏得完美才行。

“太宰先生……”

站在門口的人類青年有些躊躇，似是預感到了什麼，“您喚在下來此是為了？”

“你來了。”

太宰治将最後一點繃帶纏好，瞥了他一眼，擡起手，淡淡道，“過來。”

房間昏暗，惡魔坐在椅子上，隻在身上披了件外衣，纏在身上的繃帶白得發光，擡起的手錯覺似的染上了人類的顔色。

芥川龍之介的手指一顫，腳下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然後像是過去很多次做過的一樣，将在旁邊疊着的衣物展開，雙手托着獻給惡魔。

深色的衣物慢慢地将白色遮掩，最後一顆扣子扣上，被繃帶纏繞的脖頸也掩藏在衣領後。惡魔又擡起手，人類于是順從地跪在了他的腿邊，仰頭專注地注視他，目光裡帶着克制得不太好的熾熱。

“你知道我叫你來是為了什麼嗎？”

惡魔讨厭他的目光，他挑起人類的臉龐，忽地湊了過去，“芥、川、君？”

幾乎近在咫尺的距離，噴灑在臉上的氣息，暧昧低柔的聲音……芥川龍之介的心髒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動，他期待地問，“是您要享用在下了嗎？”

“在下合格了嗎？”

他有些忐忑，像是臨到考試卻發現還有些地方沒複習好的考生，開始控制不住地焦慮起來。

“勉強可以吧。”

太宰治湊得更近了，他緊緊捏着人類的下巴，不讓芥川龍之介移開目光，“呐，芥川君……你後悔了嗎？”

“後悔？不……”

芥川龍之介喃喃，紅色的眼眸和惡魔的眼睛對上，他能清楚地看見那雙鸢色眼睛裡的冷漠、戲谑……和虛無。

“在下從不後悔。”

“是嗎……”

太宰治笑了，他難得溫柔地撫上人類的眼睛，這雙眼睛……可惜了。

芥川龍之介本能地眨了幾下眼睛，纖長細密的睫毛從惡魔蒼白的指尖掃過。太宰治頓了頓，右手上移，輕輕蓋着人類的眼睛，柔聲道，“閉上眼睛。”

“很快就結束了，你……”

太宰治停住了，他好笑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呵，有什麼好說的呢？

沒什麼好說的了。

該做的早就在之前做完了，隻要不是腦子突然被狗吃了，憑借那些教導，他怎麼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哈，還有比成為他的食物更差的嗎？

芥川龍之介疑惑地發現太宰先生突然停下了動作，他有些猶豫，忍不住想太宰先生是不是後悔了？

就在他忍耐不住想要詢問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一點涼意落到了自己的唇上——

“……！”

芥川龍之介的腦子一片空白，他幾乎是本能地反應過來那是什麼，但是但是……

唇舌被撬開，人類頭暈目眩，毫無反抗地接受了這個意料之外的吻。

這就是惡魔的進食方式嗎？

人類暈乎乎地想。

成為太宰先生的食物，成為太宰先生的一部分……終于……

他也沒有想得更多，黑暗将人類淹沒，芥川龍之介閉着眼睛，軟軟地倒在了惡魔的懷裡。

太宰治垂眸看着芥川龍之介安靜的睡顔，看着他嘴角的笑意，看着那自臉邊蔓延的黑色紋路……片刻的沉默後，惡魔抱起人類，輕輕地放到柔軟的床上。

“好夢。”

太宰治微笑低喃。有純黑的角自惡魔額角延伸而出，似有霧氣在他周邊若隐若現。仿佛呼應，已經蔓延至人類周身的紋路一閃一閃，像是吞噬了足夠的能量，逐漸煥發的光暈籠罩了人類的身體，仿佛一個正在孕育什麼的繭。

“今天的陽光正好呐……”

走出房間的惡魔站在庭院内，天空蔚藍遼闊，萬裡無雲，金色的陽光平等地照耀萬物。他微笑擡頭，舉在臉前的手指慢悠悠張開。

陽光自指間的縫隙落在鸢色的眼裡，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那點陽光逐漸擴大，直至落滿了整張臉，然後透過已然虛幻的身影墜入地上。

“終于結束了……”

惡魔微笑着，他滿足地閉上眼睛，虛幻的身影像是一縷晨起悄然而至的霧，又在逐漸熱烈的陽光下悄無聲息地消散。

毫不留戀，不留下一點痕迹，也不屑于帶走任何事物。

9.

“太宰先生！！！”

芥川龍之介猛地睜開眼睛，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他慌亂地起身，想要——

太宰先生死了。

冰冷的信息自本能傳來。

芥川龍之介頓住了。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手，那是非人的蒼白，和太宰先生一樣的顔色。

啊……我成為了惡魔……和太宰先生一樣的惡魔……

他恍惚地想，嘴角扯了扯，像是想要笑，卻隻能扯出一個猙獰的弧度。

“為什麼……”

新生的惡魔低喃，指甲穿透皮肉，留下斑駁的血痕，“為什麼……隻留下我一個……”似笑似哭的聲音在空洞的房間回蕩，然後漸至無聲。

“原來您想要的、就是死亡嗎……我明白了。”

芥川龍之介，是太宰先生的契約者，食物，學生，繼承者，唯獨……

不會是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