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錯誤。

A mistake that shouldn't have started.

一個不應該開始的錯誤。

囚籠之鳥向傀儡尋求自由。

Absurd（荒誕）、Ridiculous（可笑）、Stupid（愚蠢）。

但他視而不見。

忘記了一切。

隻是跪伏那人的腳下，狂熱又虔誠地祈求，“請您賜予我自由——”

“你是誰？”

“我是果戈裡，尼古萊·果戈裡。”

白發金眸的少年半跪在地，仰頭望向垂眸俯視自己的“人”，“您的信徒。”

由光線構成的虛影“站”在空中，被設定為十三歲外形的AI有着一張精緻聖潔的容貌。

神聖的光暈在他周身彌漫，黑色的頭發垂在耳側，他垂下眼簾，和少年對視的鸢色眼眸無悲無喜。

——那是比任何事物都透徹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下，無論是思想、靈魂，還是命運都逃不開他的視線。

他就站在那裡，白色的銀繡短袍罩在纖細的身體上，腰間的系帶輕揚，他赤着腳，露在白袍外的皮膚纏着純白的繃帶，指尖的肌膚是比雪更白的蒼白，像是被裹屍布包裹的屍體，冷意從那蒼白的膚色無聲無息彌漫，卻在瑩白的光暈下莫名聖潔。

聖潔與死亡交融，神聖與污穢交錯，像是居于天國的天使，又像是行于冥界的死神，就連聲音，也是恰到好處的輕柔與虛無。

——沒錯，那個人就應該是這樣。

——太宰治就應該是這樣。

看着他，尼古萊名為心髒的事物開始按耐不住地躁動。

這一刻，就連太宰治是被人類控制的AI的荒謬事實也被他抛在了腦後。

“請讓我從這無間地獄解脫吧。”

他撫胸行禮，嘴角的弧度越發肆意，亮得驚人的金眸緊緊盯着太宰治，熾熱的眼神帶着不容拒絕的熱度——不，應該說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拒絕。

“解脫……？”

太宰治歪了歪頭，這可愛的動作由他做來也是冷淡的、神聖的——仿佛無論他做什麼，這個所謂的人設都會牢牢套在他身上一樣。

真是悲哀啊……

果戈裡臉上的笑意逐漸消散，他仰頭凝視太宰治，他的信仰，他的希望所在。

而希望怎能被放入囚籠？

“……我會讓您一起解脫的。”

他說，似是想到了什麼，果戈裡的臉上重新恢複了笑容，他起身脫帽，揚起披風，浮誇地行了一禮，“請您稍等片刻，我會為您獻上最好的禮物。”

——死亡，即是最好的獻禮。

“……有點意思。”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看着人類消失的方向，隻是嘴角微微翹起，就從聖潔的雕像轉變成了靈動的生靈，人類與非人的界限在他身上模糊，但是……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淡藍色的代碼字符自幾近透明的皮膚下一閃而逝。

“死亡嗎……我很期待你的禮物呢。”

“太宰大人。”

白色的光閃過，虛幻的代碼組合成少女的形體，她雙手交叉置于腹部，長發挽起，明明氣質優雅，服飾華麗，侍立一旁的姿态卻像極了盡職的仆人。

“需要通知上面處理嗎？”

“不用，我想知道，他能做到什麼地步。”

太宰治側過臉，鸢色的眼睛沉澱着某種難以描述的深沉，以及……微不可察的碎光。

啊啊這是——

“是，太宰大人，”

她提着裙擺，克制着激動的情緒，矜持又優雅地向太宰治行禮。

“我們會看着他，不會讓您失望的。”

無論是誰，都不能辜負太宰先生的期待，都不能讓太宰先生失望——無論是誰。

果戈裡不是個多有耐心的人，也很讨厭固定的計劃，在他自有的邏輯裡，想要什麼結果，隻要往終點走就行，過程中的各種變化和意外才是趣味所在。

因此，想要讓他的神明一起解脫——殺死神明，哈，這聽起來真讓人興奮不是嗎？

總而言之，果戈裡的計劃簡單粗暴，找到太宰治核心數據栖身的服務器，然後一場盛大的煙火毀了所有。

思及他查到的信息裡太宰治在這個世界的重要程度，果戈裡已經有過程極為艱辛，甚至拼上自己這一條命也要完成的心理準備了。

畢竟，想要在信徒的保護下殺死神明，怎麼可能不付出一點代價呢？

但一切卻和果戈裡想象中的截然相反，一切順利得宛如命中注定——哦，果戈裡讨厭命中注定這個詞。

“您太過分了……”

修長蒼白的手指捏着小巧的遙控器，白發的少年蹲在銀白色的服務器面前，渺小的身形與龐然的機械形成明顯的對比。

“這是作弊！”

他仰着頭，金色的眼眸盯着眼前的龐然大物，鼓着一張包子臉，憤憤不平地開始控訴。

被層層掩埋在地底千米以下的基地防禦等級極高，被重中之重守護的這間房間更是号稱連陌生的空氣也進不來。

但果戈裡就這樣進來了。

還隻是受了點傷，連手腳都沒斷過一次，就輕易而舉地進來了。

Luck？

（運氣？）

No,it's fate.

（不，是命運）

God's destiny.

（神明定下的命運）

但果戈裡讨厭命運。

崇尚自由的鳥厭惡囚籠，理所當然。

“所以，你是認輸了嗎？”

白色的熒光閃過，黑發鸢眼的神明從虛無中走出，純白的系帶飄揚，果戈裡幻覺似的聽見了聖歌在耳邊奏響，神聖的白光充塞整個視野，在這一瞬間，他什麼都看不見，周圍的一切都在遠去，眼裡隻有那位含笑看着自己的存在。

“當然不。”

果戈裡臉上的控訴如晨霧般迅速消散，他貪婪地看着太宰治，啊啊，果然，人類都是原始的視覺動物，即使明知道那具龐大的機械是太宰治的本體，他還是……

“我會殺了您。”

果戈裡輕聲說，他依然在看着太宰治，狂熱、貪婪、執拗、溫柔、憤怒……所有激蕩的情緒被禁锢在那雙金色的眼眸裡，太宰治都有一瞬被那宛如琥珀的眼睛蠱惑了。

這樣的收藏品……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虛虛在那雙美麗的寶石前撫過，“你的眼睛，很漂亮。”

有着人類外形的AI理所當然地這樣要求。

“我很喜歡，能送給我嗎？”

果戈裡呼吸一滞，明明他應該憤怒的，因為他的眼睛被當做物品，被索取成為别人的藏品，但是、但是……眼球突然刺痛，視野裡的神明消失不見，果戈裡恍然驚醒。

指下是濡濕的觸感，血液混着黏液從指縫下沿着臉頰滑下，果戈裡捂着差點被自己親手挖出來的眼睛，心裡甚至有一些遺憾。

但是……

“抱歉，暫時不可以。”

白發的少年垂下頭，似是避開太宰治的視線。

“我還想一直注視您呢，雖然安裝義眼也能視物……但我更想用我自己的眼睛親眼看見您。”

“好吧。”

太宰治也不勉強他，隻是還有一個問題……他的目光移到被扔到一邊的遙控器上，“接下來，你要做什麼呢？”

雖然期待的爆炸沒有了，然而太宰治真的有點好奇果戈裡會做出什麼選擇了。

以前想要拉自己一起死的人不是沒有——總有些人執念深重到想和所愛之人一起赴死不管對方願不願意——可老實說，在現在隻差按下一個按鈕就能成功的情況下放棄，還不是因為後悔的人，太宰治是第一次見。

“我會殺了您，親手。”

果戈裡回答，他用撕下的布條纏住右眼，蒼白的臉頰還殘留血迹，僅剩的左眼帶着不自然的亢奮，“不是命運，也不是您，是我，尼古萊·果戈裡，親手殺了您！”

“……”

太宰治看着他認真的神情，沉默了一秒，忽然一笑，“是嗎，那我給你一次機會吧。”

“讓我看看，你能不能做到你說的吧……果戈裡。”

還不等果戈裡再說些什麼，晶瑩的白羽飛散，太宰治後退一步，消失在驟起的白光裡，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女站在果戈裡的旁邊，對他伸出手，客氣道，“果戈裡先生，請吧。”

太宰治的離去似乎帶走了果戈裡所有激烈的情緒，他冷淡地瞥了這個不識趣的AI一眼，金色的眼眸似一汪死水，平靜而死寂。

不用它帶領，果戈裡自顧自率先走在前面，走出被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地下基地。

金色的陽光溫暖地撒在果戈裡的身上，他眯起眼睛，細微的動作卻牽扯到右眼的傷口，唔有點疼……好奇怪，這點小傷口我竟然還會覺得疼？

果戈裡一時間有些驚奇，他撓了撓臉頰，想了一會沒想到原因，索性放棄，隻想着等有空要檢查一下眼睛，可能手指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了奇怪的毒素吧。

現在還是想想要怎麼樣親手殺了太宰先生吧……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3]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I am not there,”

（我不在那）

“I do not sleep.”

（也從未睡去）

正在認真思考的時候，耳邊突然飄入熟悉的歌聲。

果戈裡停下腳步。

側耳傾聽。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我是那千絲萬縷的微風）

“I am the diamond glint on snow,”

（是在那白雪中閃爍的鑽石）

“I am the sunlight and ripened grain.”

（我是那溫和的暖陽，是那成熟的谷物）

“I am the gentle gentle Autumn rain.”

（是那輕柔，細膩的秋雨）

聽着聽着，閉上眼睛的果戈裡微微翹起嘴角，“啊啊，真是……”

少年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太狡猾了啊，太宰先生……”

————

備注（歌名如下)：

[1]《Song of Life》

[2]《Libera》

[3]《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