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
“他這樣的人就應該死了才幹淨!”
——不、不要……
“殺了他!”“怪物!”“魔鬼!”“去死吧!”
有冰冷的事物捂住他的口鼻,淹沒他的四肢百骸,迫不及待地拉着他沉入黑暗的泥潭。
——掙紮無用,哀求無用,呐喊無用。
無數隻蒼白的手死死地抓着他,将他的一切反抗盡數撲滅。
他睜着眼睛,絕望地看着漆黑的淤泥漸漸沒過頭頂。
不、不要……
救我……誰能……
救……
“不……”
夜半時分,太宰治被身邊人的動靜吵醒了。
蜷縮在身側的少年緊緊抱着自己,瑟縮着發顫,他咬着嘴唇,臉色慘白,滿是滲出的冷汗,濕漉漉的發梢黏在臉頰上,襯得他看起來越發可憐。
“……做噩夢了?”
太宰治撐起上半身,俯身摸了摸亂步的額頭,觸手那濕潤的感覺讓他不由嫌棄地皺起眉。
“果然就是個麻煩……”
太宰治再一次這樣感歎。
而後,他猶豫了一下,放棄似地歎了一聲,伸手把亂步攬到了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我在呢……”
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順着少年單薄的脊背,生澀地安撫着在噩夢中恐懼的少年——在哭泣的女性面前也能巧舌如簧應對自如的男人,此時卻像是從來沒有安慰過人一樣,語句生硬而猶疑。
然而亂步卻仿佛真的被安撫住了,他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整個人不自覺地與最近的熱源靠近。
他緊緊挨着太宰治,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住了男人的衣物,就像是從這個微小的動作裡汲取到了什麼力量,少年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緩了下來。
因為……
有光從黑暗的縫隙裡滲出。
有誰伸出了手,拉住了即将沉淪的他。
然後……
抱着他,走出泥潭,走出黑暗。
他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裡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6.
“太宰,那個孩子醒過來了。”
渾身濕透剛入水自殺失敗的青年走進飯館的時候,就聽見老闆娘告知了這樣一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消息。
“他怎麼樣了?”
太宰治接過老闆娘扔過來的毛巾,邊問邊擦頭發,因為他還有事情要做,在離開的時候就拜托了晴子幫忙看顧那個還在昏睡的孩子,此時詢問,不過是想知道亂步的情況而已。
晴子把倒好的姜茶放在太宰治的面前,說道:“他沒什麼事,身體已經好多了,那是個看起來挺乖巧的孩子,不過性格可能有點怕生?他一直待在房間裡不肯下來,說要在那裡等你回來。”
“……怕生?”太宰治失笑,“怕生還會粘着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
“你剛剛在說什麼?”
太宰治的聲音太小,晴子沒有聽清,她不由得問了一句,“沒什麼。”太宰治搖了搖頭,把毛巾放回了櫃台,“今天真的是麻煩晴子你了。”
“不麻煩,不過是順手的事,不過……太宰,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晴子敲了敲台面,笑眯眯地提醒着那杯被某人故意忽視的姜茶。
已經邁開腳步要溜走的太宰:“……”
他在晴子緊盯的目光下,灰溜溜地走了回來,然後苦着臉端起姜茶一飲而盡。
“好了,你可以走了。”
晴子這才滿意了。
晴子滿意了,太宰治可不太滿意。
走上樓梯的時候,他總覺得嘴巴裡還殘留着一股怪味,晴子哪裡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較真了……
太宰治在心裡哀怨地歎氣。
“你回來了。”
一道稚嫩的聲音很自然地在太宰治推門之時響了起來,黑發綠眼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衣物,抱着膝蓋坐在玄關,仰頭眼巴巴地看過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隻終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小貓。
“……”
太宰治頓住了,他目光古怪地看着亂步,就像是看到了什麼奇怪且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事物。
“你要換衣服嗎?”
亂步拿起旁邊放着的一套衣物,殷勤地遞了過來,似乎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能看出那幾件“堆”在一起的衣物很努力地疊過了,但依然看起來不成樣子。
……太宰治感覺更古怪了。
7.
什麼有人等自己回家有人貼心照顧自己的暖意太宰治通通沒有,雖然太宰治很早之前就一個人住了,但受歡迎的他從來就沒有缺少過對自己噓寒問暖的人。
但在家裡……在自己的私人領域……
不知道為什麼,太宰治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謝謝。”
他咳了一聲,接過亂步手裡的衣服,然後幹巴巴地問了一句:“你吃過了嗎?”
“晴子姐姐請我吃過了。”
亂步乖乖回答,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宰治的身後,就像是一個粘人的小尾巴,男人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怎麼感覺這個小孩好像比之前更纏人了?
太宰治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緊跟着自己的少年,回應他的是亂步燦爛的笑臉和一句似乎有些忐忑的問話:“太宰先生,請問我可以做你的學生,和你學畫畫嗎?”
太宰治愣了一下。
“你要做我的學生?”
“是的!”
亂步用力點頭,翠綠色的眼睛閃過崇拜的光芒,興奮地道:“我看過先生的畫作,那些猶如手術刀一樣精準地描繪了人性的作品實在是太完美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類是這樣殘缺的存在……”
在亂步喋喋不休地開始誇贊之前,太宰治打斷了他的話,詫異地問他,“你看得懂我的畫?”
“當然能看懂啊。”
亂步的語氣太過理所當然,差點讓太宰治誤以為自己問了什麼弱智的問題,但是……他的那些抽象的畫作——不是那些被販賣出去換取财物的畫——一直以來就隻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
而且,那些無意中看過他私人收藏的人,在那之後很長時間都變得不敢和他接觸,太宰治也因此損失了好幾單的生意。
現在卻有人說能看得懂,還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極為興奮的樣子……
太宰治沉吟了一會,轉身從牆邊放着的畫夾裡抽出一幅近期的畫作。
——那是一幅能讓人泛起生理性厭惡的畫作。
淩亂的線條和色彩以讓人眩暈的角度堆積在一張窄小的白紙上,驚人的感染力讓每個親眼看到這幅畫作的人即使不理解裡面表達的意義,也會厭惡着恐懼着迅速挪開目光。
亂步的反應卻和太宰治預想中的截然不同。
黑發綠眼的少年看着被遞到自己面前的畫作,就像是看到了什麼讓人驚歎的珍寶,翠綠色的眼眸閃閃發光,臉頰還泛起了亢奮的紅暈。
“好美……”
他甚至情不自禁這樣感歎。
太宰治:“……”
他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畫,沒錯啊,這是自己的畫,這孩子……審美是不是有點問題?
不管是不是審美有問題,在問了幾個問題,得到了還算滿意的回答之後,太宰治還是收下了這個學生。
本來他就在糾結要怎麼安排這個孩子,現在這樣的師生關系就剛剛好,不會太過于親密。
于是,這對新鮮出爐的師生的同居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說實話,太宰治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雖然收下了亂步,但他的教學也就僅限于丢給亂步一套畫具然後就讓他出去外面觀察行人描繪他所看出來的事物——手把手的教導是不可能有的,隻是會偶爾提點幾句然後讓亂步自己領悟修改而已。
幸好亂步不是普通人,他是個天才,隻要他肯用心,那麼無論什麼都難不倒他——就和太宰治一樣。
不過短短幾天的時間,亂步的畫技就有了顯著的進步,這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然而,屢次外出的亂步行蹤很快就被某些人所察覺。
于是麻煩就這樣到來了。
亂步不在乎那些人想幹什麼,他打不過他們,難道還逃不了了嗎?他們找過來了,避開就是了。
但是……
那些人不應該打擾到太宰老師。
小心地拿着自己最新的作品站在玄關處,就等着太宰老師一回來就立刻獻上去讓他看看的亂步此時看見太宰老師的第一時間卻沒有湊過去。
黑發綠眼的少年看着似乎和往常無異的黑發青年,嘴角上揚的弧度瞬間僵硬,他看出來了,即使太宰老師什麼都沒說,看起來和以往沒什麼區别,他也看出來了。
那些人找到了太宰老師……!
猶如寶石一樣澄澈的翠眸掠過一絲陰影,亂步仰起頭,凝視着太宰老師的眼睛——那雙鸢色的眼睛裡,看似溫柔的表面下,是連烈火也難以融化的漠然。
沉默不過是一瞬。
“太宰老師,你看我這幅畫畫得怎麼樣?”
重新揚起笑臉的少年心裡做下了某個決定。
一個早就應該做下的決定。
8.
“亂步……嗯?人不在?”
因為學生心情不佳而難得好心買了一袋子零食的太宰治打開門,卻發現往常這時候就在門口等着自己的學生不在,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不,以太宰治的頭腦,他知道這個時候亂步應該會去哪裡,但是——
“果然還是個孩子啊……”
太宰治歎了一口氣。
他看着面前亂糟糟的房間,半成品和成品的畫作随意擺放着,幾乎無處下腳,他抓了抓頭發,苦着臉,又又歎了一口氣,“好麻煩……”
“真想一把火把這些全都燒了,那我就不用收拾了。”
當然,這個念頭隻能想想而已。
抱怨了幾句之後,太宰治最後還是隻能撸起袖子,開始了艱難的整理。
要帶走的東西打包收起來,不帶走且不能送給人的也打包好等走的時候随便找個地方埋起來或者燒了,然後客戶定制的畫作要放在一邊,能販賣的畫作也放在一邊交給晴子……
這些事情雖然太宰治不喜歡,但作為一個喜愛流浪的人,他要真的收拾起來,速度還是挺快的。
東西收拾好了,把定制畫送給客戶之後,太宰治甚至還有時間嘗試了一次自殺——實在是那棵樹太漂亮了太适合上吊了,太宰治不知不覺就把繩子扔上去而後不知不覺就把頭伸進繩套裡了……
可惜的是,這次他依然自殺失敗了。
太宰治揉着脖頸上的淤痕,扁着嘴巴,很是委屈地坐在櫃台前,“為什麼這次又失敗了啊……”
他像是一個得不到想要的糖果的孩子一樣,眼角眉梢都是失落和委屈,晴子淡定地無視了他的發言,有些事情,是不能深究的。
她放下手裡一直握着的玻璃杯,看向眼前還在委屈抱怨的青年,問道:“你要走了?”
“嗯,因為一些事情,我要帶着亂步提前離開這裡了。”
面前的青年瞬間收起了委屈的面容,俊美的臉微笑着,看起來溫和又可靠。
——看吧,就是因為這樣,她才……
……以後不會再見了吧。
晴子微微一笑,溫柔地看着這個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親近的青年,“……那麼,祝你們一路順風。”
“啊……再見了,晴子。”
9.
江戶川亂步是一個規格之外的天才,這是所有認識他的人共同的觀點。
那麼,如果這個尚且稚嫩的少年一旦下定決心,那超凡的智慧解除了來自于父母的限制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某些人……就直面了這樣的超凡智慧。
後果?
——以他們的屍體作為新生的慶賀,勉強算是合格吧。
“亂步。”
廢墟一樣的房間裡,淩亂的屍體鋪了一地,硝煙混合着血腥在屍骸上盤旋。那個曾經天真的少年就在屍體的旁邊席地而坐,衣物沾滿了血色的痕迹,太宰治找到他的時候,他正低着頭,拿着一塊幹淨的布料認認真真地擦拭着手裡的槍械。
“……太宰老師,你來了。”
聽到太宰治的聲音,亂步擡起頭,眸色暗沉,似乎掙脫了什麼,又似乎重新背負了什麼。
“嗯,我來了。”
太宰治面不改色地踩過一地的屍體和血泊,走到亂步的面前,“亂步。”修長的手指抹去少年臉頰不慎沾上的血滴,伴随着一句誇獎似的話語,“你做得很好呢。”
“我做得很好……?”
亂步錯愕地睜大眼睛,愣愣的重複了一遍太宰治的話,“真的嗎?”他抓着太宰治的手,急切地又問了一遍,“我真的做得很好嗎?”
“是啊,亂步做的很好哦。”
太宰治順勢捧起少年的臉,他低下頭,認真而溫柔地道:“亂步啊,一直是一個很聰明很厲害的孩子呢。”
“……”
淚水猝不及防地從眼裡滑落,亂步閉上了眼睛,緊緊抓着老師的手,他緊貼着臉上冰涼的掌心,哽咽道:“嗯,亂步很聰明很厲害的……”
“所以、所以……不要丢下亂步好不好……我讨厭一個人……最讨厭了……嗚……”
10.
“老師老師,我們要去哪裡啊?”
披上了一件嶄新外衣的少年跟在老師的身後,他抓着老師的衣袖,踩着老師走過的地方,像是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似的,高興又滿足。
“老師老師,新地方有沒有什麼好吃的零食啊?”
被迫獻出衣袖的太宰治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面,在少年叽叽喳喳的連綿轟炸下,深深後悔起了自己當初的一時好心。
早知道他當初就不應該走那條路,不走那條路他就不會遇見亂步,不會遇見亂步他就不會被這個大麻煩纏上,他依然能潇潇灑灑地一個人……
悔不當初啊!
“老師老師,我跟你說啊,我……唔!”
太宰治忍無可忍,轉身一把捂着少年的嘴巴,本來還想罵幾句,可看着少年還有些紅腫的眼眶,和那滿是信賴和依戀的目光……他默默掏出口袋裡的糖果,塞進亂步的嘴裡。
“……吃糖吧。”
他無奈地道。
“嗯!”
少年笑彎了眼睛,那雙翠綠色的眼眸澄澈如初,就像是寶石一般美麗。
11.番外
這是五年後的某一天。
太宰治和亂步依然住在一起,當初說着要把人送走的太宰治在亂步的堅定和執拗下最後還是沒有成功。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了五年。
五年的時間,足夠他們習慣了彼此,也足夠讓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
這天早上,亂步端着做好的早飯出來的時候,意外地看見了這個時候應該還在賴床的老師出現在了餐桌上。
“老師,早上好。”
“……早啊,亂步。”
太宰治打了個哈欠,因為一個意外的夢境而爬起來的他還有些沒睡醒,但是……
“亂步,過來。”
太宰治盯着自己的學生,看着他即使有些疑惑,還是乖乖地放下東西走到自己面前,他眯了眯眼睛,攤開右手,“伸出左手。”
“?”
亂步茫然地把左手放在了老師的手上。
“右手。”
乖巧的亂步又一次照做了。
“哎呀,我家亂步真乖。”
太宰治握着亂步的手搖了搖,笑吟吟地道。
亂步明白了什麼,他蹲下身,反握住老師的手,仰頭望向老師,“老師,我永遠是你的學生,不論其他的‘我’是怎樣的人,他們都不是我。”
他語氣認真而堅定,末了,他還得意地道:
“我會一直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
“是是,我家亂步最乖最好了。”
太宰治看着自家學生格外孩子氣的神情,失笑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