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人類現今流行的紳士服,一手拿着黑色的漂亮禮帽,一手搭在腰間,身姿筆挺,敞亮的皮鞋踩在比太宰治更高的空中,眼睛微眯,居高臨下地俯視黑發的死神。
“讓我在旁邊等了這麼久,這賬要怎麼算?”
“唔……”太宰治摸着下巴沉吟了一兩秒,似乎想到了什麼好點子,他彎起眼睛,歪着頭,笑吟吟地看向突然出現的青年,“請可愛的中也吃一頓飯?”
“我付錢的‘請’嗎?”
中原中也垂眸看着他,冷笑着反問。
“哎呀,我們是什麼關系,還要分得這麼清楚嗎?小中也~”太宰治一步邁出,攬住青年的肩膀,借助身高的優勢整個人都壓在了他身上,“想想以前我是怎麼辛辛苦苦把中也養到這麼大的,中也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感恩嗎?”
“不要說得好像你付出了多少一樣!”
中原中也習以為常地感受着身上突然多出來的重量,斜瞥了太宰治一眼,臉色變都沒變,“要算一算有多少次是我付錢把你從酒館撈出來的嗎?”
“所以中也最好了呦~”
太宰治大力揉了揉中原中也的頭發,用哄小孩子的語氣說道,聽得中原中也一陣氣悶,一把将他不客氣的手撸了下來。
“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強調,蔚藍色的眼睛瞪着太宰治,“我是神明,你遇到我的時候隻是剛好能量不足變成了幼年體,現在我可不是那時候的我了!”
名為中原中也的神明和名為太宰治的死神有着一段特别的緣分——簡單的說,就是跑到人界玩耍的死神偶然遇到因為意外而提前出世的荒霸吐,還突然善心大發照顧了還是個小孩子模樣的神明一段時間。
而在這之後,他們又巧之又巧地在人界經常偶遇,于是,他們之間奇怪的關系就這樣維持到了現在。
“嗯嗯,中也是個大人了。”
太宰治笑眯眯地應聲,突然,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側頭往一邊看去,“欸?已經到了嗎?”
“太宰先生!”
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黑色的圓點就從遠方出現,然後極速向這邊飛來,伴随着激動的聲音,那道身影迅速清晰——那是中島敦,太宰治的死神後輩。
“喲,敦君。”
太宰治還是懶洋洋地壓在中原中也的身上,擡手招了招算是打了個招呼,中島敦的目光隻是在陌生的青年身上一掃而過,就專注而崇敬地注視着自己的前輩。
中原中也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這個裝模作樣的白發少年一幅乖巧的難看樣子,一絲冷笑隐約在嘴角浮現,呵,你以為他會吃這一套嗎?
“太宰先生,您叫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又一次成功領會到太宰先生暗示的中島敦心情格外愉悅。
“請您吩咐,我一定竭力完成!”
“剩下來的人類就交給你了,還有這些死魂,記得把他們都帶回去。”
太宰治松開手,國木田獨步交給他的那張名單就輕飄飄地飛向了中島敦,中島敦恭敬接過,就像是接下了什麼重大的任務一樣大聲道,“是,太宰先生!”
“加油哦。”
這已經不是太宰治第一次這樣做了,因此他也沒多說什麼,完成交接後很快就和中原中也一起離開。
“太宰先生……”
中島敦拿着名單,執着地注視着太宰先生和那個礙眼的青年一起離開的背影,等人完全看不見後,他才垂下眼眸,低低歎息了一聲,“您什麼時候才能隻看着我呢……”
“到了,就是這裡。”
中原中也任勞任怨地帶着太宰治飛行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後,終于停下了腳步。
在他們的前方,是一座立于森林中的高塔,在連綿起伏的翠綠中,在樹葉摩挲的沙沙聲中,籠罩在魔力光暈中的白色高塔神秘而優雅,就……很符合那些人類法師喜愛的風格。
像是感知到兩位神明的到來,一道繪制有精緻紋路的門扉在高塔上端悄無聲息地浮現然後敞開,對客人們發出了無聲的邀請。
“就在這裡嗎……”
太宰治從中原中也的身上起身,盯着前方的高塔,露出了期待的笑容,“走吧,中也,希望這位人類法師真的能拿出我想要的東西。”
他當先走進高塔,擺脫了負重的中原中也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也緊随其後走了進去。
“兩位尊貴的殿下能降臨此地,實乃吾之榮幸。”
有着一雙瑰麗的紫色眼睛的人類法師就等在了大門之後,他撫胸彎腰行禮,黑色的長發在臉邊垂落,襯得他的臉色越發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這是一個标準的人類法師。
——所謂的标準就是外表看上去體格纖細,身體羸弱,實際上能一拳打死一頭熊的标準。
而且,别看這個人類現在表現得這麼恭敬,名為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類法師,可是一位膽敢研究神明,甚至研究如何弑神的渎神者!
“人類法師,聽說你得到了那本‘書’?”
太宰治沒有和人類法師太過客套,不知為何,明明這個人類可以說是能幫助自己實現理想的最佳人選,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太宰治就發自内心地感到了不喜。
然而,和死神相反,人類法師卻感到了由衷的喜悅,他看着眼前一身黑色的神明,就像是發現了寶藏的巨龍,那雙鸢色眼睛裡的虛無讓人類肋骨下的器官激烈跳動。
找到了……
人類在心底欣然低語,他揚起嘴角,回答了神明大人的問題:
“是的,我得到了那本傳說能殺死神明的‘書’。”
——答應那個交易,果然是正确的。
微笑着的人類法師在心裡做下了某個決定,他伸手引着兩位神明進到自己的實驗室——那個傳說中的神器就安安靜靜地躺在石台上。
陳舊褪色的灰黑色表皮,邊緣還有點似是經久翻看的彎卷,看上去與其說是什麼神器,不如說是一本随處可見的筆記本,還是被人用了很久的那種。
“這就是能殺死神明的‘書’嗎?”
太宰治認真地觀察着這個“筆記本”,他這次這麼拐彎抹角,還特意支開了同事,讓自己像是被迫一樣來到人界以避開某些“人”的視線……都是為了這個東西。
傳說中,世界上第一個死神留下來的神器,有着能殺死書寫在上面名字的生靈的威能。
死者名單、死神筆記、弑神之書……都是這本“書”曾經擁有過的名字。
據說,隻要能付出相應的代價,所有寫在上面的存在,不論是人類精靈還是神明惡魔,都會被拖入死亡的深淵。
——這樣的東西落在太宰治的手上會引發怎樣的後果,顯而易見。
太宰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書”,專注而熱烈的目光除了它之外再也沒分給旁人一絲。
因此他也就沒看見,後方的一人一神默契交換的目光。
“啊啊真期待,我就要死了嗎……”
黑發的死神眼睛閃閃發光,露出一個孩童似地歡欣笑容,他拿起鋼筆,毫不猶豫地在空白的書頁上寫下自己的真名。
“我會怎麼死呢?心髒麻痹?能量暴走?還是像用橡皮擦一樣直接被抹去?啊啊感覺這些死法都很不錯呢……”
他趴在石台上,捧着臉頰,凝視着“書”,神色期待又向往,就像是得知自己能去遊樂場玩耍的小孩子,對各種各樣的玩樂設施懷着真切的期待和好奇。
懷着這樣期待的心情,太宰治開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迎來自己理想中的終極死亡。
那是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消失的理想境界。
然而——
等了一秒,兩秒,三秒……
十分鐘後,太宰治的笑容已經有些僵硬了。
“欸?是不小心寫錯名字了嗎?”
他又一次拿起鋼筆,不死心地還想在上面再寫上一次自己的名字。
“沒用的。”
中原中也抓住太宰治的衣領将他整個人拉離石台,遠離那本“書”,淡淡道:“這本‘書’現在殺不了神。”
“……你早就知道?”
太宰治反手攥緊他的手腕,側頭瞥下來的眼神冰冷陰沉,死神的嘴角還在上揚着,卻看不見一點柔和,隻能看見冷漠的意味,“所以,中也……是故意的?”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
中原中也和他冰冷的眼睛對視,眼神也冷了下來,他嗤笑道:“想這麼簡單就去死?别做夢了!”
“說實話,我就想看見你期待落空的樣子,果然,你這個樣子看起來比以前順眼多了。”
太宰治沉默了一瞬,他放開手裡纖細的手腕,轉過身體,像是第一次認識中原中也一樣注視着他。
“我還以為中也很讨厭我呢。”
太宰治語氣冷漠,習慣性的尾音也沒給此時的他添加一抹柔軟,黑發的死神似是疑惑又似是明白了什麼,“中也不是應該希望我早點死去不再污染空氣的嗎?”
“我……”
中原中也微縮的瞳孔倒映着死神冷淡的面容,他想要說什麼,卻隻看見太宰治說完就頭也不回,毫不留戀離開的背影,就連下意識伸出的手也隻能感覺到鬥篷拂過指尖的觸感。
“什麼啊,這家夥……”
中原中也攥緊落空的手指,沒有追擊,隻是停留在原地,沉默地凝視着太宰治離開的方向。
和他一同凝望着的人類法師眼裡閃過奇異的光彩,修長的手指碰了碰上揚的嘴角,他發現自己似乎笑得過分愉悅了。
——啊啊,今天真是幸運的一天呢。
“太宰那混蛋!”
國木田獨步好不容易處理完隔壁區域的緊急情況,回到冥界後又發現太宰治不知跑到哪去了。
靠着和那張從手冊撕下來的名單的感應,找到的卻是一臉無辜的中島敦,國木田獨步低咒一聲,在冥界太宰治常去的幾個地方轉了一圈還是沒找到神後,轉頭就往兩界通道跑去。
此時的人界已近黃昏,霞光暈染出一片絢麗的雲層,殘缺的明月就在之後若隐若現,而國木田獨步,是在一個孤僻的海邊懸崖找到了太宰治那個混蛋的。
遠遠的,國木田獨步就看見了太宰治坐在崖邊的身影,本想直接沖過去的死神似乎看見了什麼,皺着眉從空中落了下去。
死、死、死、死……
沿着崎岖的小路上前,能看見地上、石頭上、樹上都寫滿了一個個“死”字,線條從淩亂到規整,又從規整到淩亂,似乎象征着書寫者混亂的心情。
“這要怎麼處理啊混蛋!淨會給别人添麻煩!”
國木田獨步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了,他一邊罵着一邊清理着這些痕迹靠近那個坐在頂端的身影。
太宰治沉默地坐在那裡,他披着黑色的鬥篷,戴着遮擋面容的兜帽,身邊還插着一把裝飾有骷髅頭的鐮刀,再加上附近的一個個死字,如果是不知情的人類看見了,肯定會吓得慌忙逃跑吧。
國木田獨步看見這一幕,反而又感覺到了熟悉的頭疼,“你在搞什麼?是嫌棄人類關于死神的傳言還不夠多,想親自添加幾條嗎?”
嘩啦——
太宰治沒有回答,他靜靜地注視着下方,在那裡,不甘心的海浪又一次撲上懸崖,妄想着沖塌堅固的岩石,卻隻是徒勞無功,最後隻能狼狽地落下去。
他就這麼安靜地看了幾分鐘,在國木田獨步耐心消失之前,忽然開口,“我相信,一定會有那麼一種終極的死亡,意識泯滅,承載意識的載體消失,從此在世界再無痕迹。”
“我會找到的。”
太宰治說,那張從兜帽下揚起來的面容上是純粹而堅定的笑容,他看向國木田獨步,認真道:“國木田君,我一定會實現我的理想!”
看着太宰治像是期待着什麼的目光,國木田獨步遲疑了一會,說:“祝你成功實現理想?”
“嗚嗚國木田君果然是好人啊!”
太宰治感動極了,他一把撲到國木田獨步的身上,把猝不及防的死神壓了一個釀跄,“喂喂你幹什麼!我隻是看在理想的份上才這麼說的!不然你那個糟糕的理想我根本就不想——”
國木田獨步呆滞地看着自己懷裡閉着眼睛的太宰治,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睡着了?”
他在原地糾結了幾分鐘,最後,在月亮完全升起來的時候,他還是不情不願地背着睡着的太宰治回去了。
清冷的月輝從深藍色的天空落下,隐約能看見,沒有影子的死神小心地背負着另一個人的重量,而那恢複了一片安靜的懸崖上那些混亂的字迹已然全部消失。
——實現理想之前,總是需要休息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