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奔波了幾日,好不容易能夠躺下休息,躺的卻是個隼條長凳。
還是個做工粗糙、不甚平整的長凳。
顧連舟身姿僵硬地環臂抱胸,一動也不敢動——托凳子的福,每每動彈,它便會發出酸耳的“咯吱”聲,落在夜色中,分外刺耳。
是以,他睡得并不踏實。
半夢半醒間,忽覺身上落下一隻手來。
顧連舟愕然睜開雙眼。
目光所及,一道黑影站在近旁。
是師兄。
張嘴正欲說話,肩上的手倏地撤了回去,緊接着,一隻冰涼的手重重覆在唇上。
宋三俯身靠近,豎起食指作噤聲狀。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手心,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癢意,宋三手指微蜷,繼而挪開手掌,站直了往窗口看去。
薄紅的月光灑在焦黃的窗紙上,透出詭異的柿子紅。窗格的陰影落在室内,将人臉塗抹成不均勻的色塊。
一道微弱的咀嚼聲從窗戶縫隙漏了進來,鑽進顧、宋,二人耳中,于寂靜的夜裡分外突兀。
宋三的心髒飛快地跳動起來。
她沖身後招招手,示意顧連舟跟上,自己則輕手輕腳地靠近窗戶,抽掉插銷,将其推開一道口子。
月色之下,雪地之上,汩汩血液流淌一地,紅白交錯,顯出異樣的绮麗之色。
偌大的院子裡,一匹馬靜靜地躺在地上,它的下腹處潰爛不堪,有細長狀物拖曳而出。
而一隻瘦弱、佝偻的身影正匍匐在它身上,頭部有規律地上下起伏,肩背聳動,啃食着馬肉,喉頭發出“咕噜”的吞咽聲。
怪物。
宋三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轉身與顧連舟面面相觑。
隻見顧少爺面色煞白,張嘴無聲道:我們的馬被吃了。
就在眼下,在這個院中,一匹健碩的馬遭人開膛破肚,飲血啖肉。
簡直匪夷所思。
耳邊的咀嚼聲驟然停下,兩人僵硬地扭過頭去,卻見那怪物不知何時直起上半身來,下一瞬,若有所感一般,轉頭看向他們這邊。
一張布滿褶皺、鮮血淋漓的婦人臉露了出來。
“砰——”宋三手一抖,窗戶登時落了下來。
一番手忙腳亂,她将窗戶重新闩上,拉過顧連舟便将他摁倒在床上,低聲飛快道:“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發出聲音。”
話音落下,拉過厚重的棉被,将他們二人兜頭罩下。
顧連舟屏住呼吸,回憶起方才窗外血腥的畫面,心髒胡亂地跳動起來。
血月、怪物,接踵而至。
這一切都恍若一場悚然的噩夢。
唯有鼻間濃烈的血腥味提醒着他,這并非是他的夢。
木床小得可憐,如他所想的一樣,躺在上面隻能屈起膝蓋,蜷縮起來,遑論同人擠在一處。
師兄的臂膀環繞在他的脖頸處,身軀與他近乎貼在一起,溫熱潮熱的氣息噴灑耳廓,叫人忍不住微微顫栗。
“别動。”師兄緊了緊胳膊,将他擁得更緊。
不過片刻,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恍若踏在兩人的耳膜之上。
須臾,腳步聲在窗外停了下來。
顧連舟睜圓了眼睛,默默将嘴捂起來,唯恐從口鼻中冒出一絲熱氣。
想他是個倒黴催的,這一路上不是落水便是招惹邪祟,好容易遇見個村子,不成想竟碰上了個嗜血的妖物。
當真是流年不利。
腳步聲重新響起,卻是往遠處去了,顧連舟正要松一口氣,屋裡忽然傳來突兀的開門聲。
木門悠悠蕩開,發出綿長刺耳的動靜,伴着血紅的月光,一并灑進屋裡。
顧連舟覺着自己的頭皮都快要炸開了。
這怪物竟進了屋子!
它莫不是還沒吃飽,要吃他們來了?
心頭驚詫之際,那條橫在脖頸上的手臂緩緩下移,似安撫一般,在他的肩頭摁了一摁。
顧連舟呼吸一頓。
是了,他還有師兄。
師兄風寒未愈,正是體弱的時候,他作為師弟,理應承擔起保護他人的責任。
若是那怪物沖他們來了,大不了……大不了他作餌将其牽制住。
雖說不知對方的妖力深淺,可拖半刻鐘也是好的,屆時,以師兄的本領,逃出生天應當不成問題。
如此,他也算是當了一回英雄了。
正胡亂思索着,身上的掣肘松開,隻聽師兄輕聲道:“它進了裡間,我們走。”
話音落下,身上的被褥被人掀飛,師兄跳下床去,動作極快地打開房門,回頭沖他道:“還愣着做什麼,跑啊!”
房門向内敞開,濃白的霧氣霎時間湧了進來,四處彌漫。
因着陰陽眼的緣故,顧連舟在夜間視物更加清晰,此刻看見古怪的一幕,不禁在心中打鼓。
師兄的催促将他硬生生喚醒,“哎”了聲,便從床上連滾帶爬,頭也不回的跑出大門,連車裡的行李也顧不上拿,向着無盡的道路一路狂奔。
*
赤月之下,雪地也被染上一層暧昧的紅色。
枯枝搖晃,有細碎的雪粒落下,兩道人影自樹下飛快跑過,所經之處,地面微震,雪花飛濺。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兩道粗重的呼吸聲一前一後響起,高個子的那個停了下來,看着布滿腳印的雪地,上氣不接下氣道:“師兄,我們……方才好像走過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