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響起芸娘憤怒的嘶吼聲。
宋三加快了速度,在人群圍過來之前,一個猛子攥住了花蝴蝶的衣襟,借着慣性将他推進身後的屋子。
繼而,勾腿将房門踢得合起來。
人聲如潮,盡數被阻隔在外,唯有顧連舟被摁在門扉上,發出短促的悶哼聲。
宋三抵着身前之人,趁着平複呼吸的間隙,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番。
先前離得遠,看得并不真切,如今二人所隔不過一拳的距離,她看清對方臉上未褪的青澀,手上動作頓了頓,忍不住咦了一聲。
少年皮膚白皙光潔,兩頰透出健康的紅暈,一雙黑漆漆的眸子不安地盯着自己,纖長濃密的鴉睫随着動作微微輕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色。
溫熱的呼吸拂過手背,宋三感覺到手背上細密的癢意,頗不自在地蜷了蜷指節。
她不确定地想,眼前這人,興許隻有十四、五歲。
他比上回所見長大了許多,但,又并未完全長大。
許是從未見過如此兇神惡煞之人,顧連舟愣怔半晌後,顫着聲開口道:“你……你做什麼?”
因剛過了黃口期的緣故,半大的小子嗓音沙啞低沉,說話時嘴裡像含了口沙子,不算悅耳,聽得宋三微微挑眉:“怎麼,前腳才将我趕出顧府,後腳就裝作不認識我了?”
她沉聲補充道,“顧大公子。”
顧連舟聞言眨了眨烏黑的眸子,末了,緩緩搖了搖頭。
看模樣,無辜極了。
宋三噎了一瞬,提醒他道:“天熙三年,我在顧宅搶了你的蹴球。你氣不過,叫人将我扔了出去。”
顧連舟緩緩瞪圓了眼睛。
他似乎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
“啊,是你。”
他并非全然不記得。
宋三便覺得他還有救,正想再多說幾句,忽見顧連舟握住她的手,往下扯去。
“你先松開,屋裡有人看着呢。”他整理着淩亂的衣襟,沖宋三身後笑道:“也别站着了,我們邊喝邊聊。”
聞言,宋三登時如遭雷劈。她僵了片刻,繼而飛快扭過頭,目光對上了身後安靜如雞的一衆人。
偌大的房間内,并不止他們二人。
幾位與顧連舟年歲相當的少年坐于席間,依紅偎翠,沒個正形。
俨然是纨绔聚會。
侍女端着酒壺倒酒,琥珀色的酒水注入杯盞,叫宋三這個“不速之客”打岔,忘了收勢,酒水漫出,淌得到處都是。
數道目光齊齊看來,如利劍般釘在了她的身上。
宋三隻覺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方才她進來得急,并未察覺到屋裡的其他人,不成想竟叫别人将他們的對話盡數聽了去。
這可不是理想的交談場合……
再看顧連舟,卻跟沒事人似的,邁着步子往上首的主位去了。
宋三無法,隻得硬着頭皮擇一處空位落座。
也不知這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她擡眼看環視四周,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隻要不将人跟丢,一切便好說。
甫一坐下,便有人拍了拍手,發出脆響。
門口傳來窸窣的動靜,俄而,房門被人推開,幾名侍女端着盛有酒水碗筷的托盤,低着頭向她這邊走來。
宋三眼皮跳了跳,瞥見方才追着她跑的芸娘也混在其中。
“……”
這是把她當瞎的了。
芸娘放下碗碟,規矩地跪坐在一旁,拿眼睛斜睨着宋三。
二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時無話。
顧連舟舉起酒杯,向衆人緻意:“方才被一些事情耽擱了,咱們繼續。”
話音落下,紮在宋三身上的眼刀子紛紛撤去,化作融融春水,灑向為首的顧大公子。
芸娘亦熱情地擁了上來,如牛皮糖一般黏在宋三身上,任她如何甩都甩不下來。
“爺,奴家伺候您喝酒。”
染了丹蔻的指甲覆在酒壺蓋上,芸娘笑得歡暢,替她斟了杯酒。
渾濁的泥沙水落進白玉酒杯中,其間有三兩肉蟲翻滾,攪得水面起了小小波瀾。
宋三低頭隻看了一眼,便叫絲帕遮住視線,馨香氣撲在她的面門上。芸娘揮舞着絲帕,遞上酒杯:“來呀,張嘴。”
眼見那肉蟲蠕動着爬上杯壁,就在距離她的唇邊不到一厘處。
這是存心要害她……
她擡手覆上芸娘的手指,隻覺入手冰冷刺骨,沒有尋常人的體溫——這便是邪祟幻相的疏漏之處,隻求形似,沒有人氣。
若是她有心瞧得仔細,便能察覺出芸娘白瓷般細嫩的臉上竟連一個汗孔都沒有。
不過是虛相。
宋三閉眼忍了又忍,複擡眼笑道:“我自己來就好。”
她接過酒杯,掩面仰頭,佯裝一飲而盡,于無人看見處,将酒水盡數灑進袖中。
見狀,顧連舟爽朗一笑,打趣道:“我見芸娘很是喜歡你。”
宋三揩了把唇,撩眼看去,隻見顧連舟穩坐上位,周邊莺莺燕燕的虛相環繞了一圈。
真如他弟弟所說一般,是個縱情聲色犬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