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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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三被丢出了顧府,順着大門外的石階滾下來,與大地撲了個滿懷。她艱難地啐了口沙土,繼而陷入良久的沉默。
男童憤怒的呵斥聲猶在耳邊。
是了,方才她的确觸碰到了那個男童。
熱乎的,鮮活的,并非是妖邪所變幻的虛相。
她匍匐着撐地,緩緩站起身,心中冒出了一個古怪的猜測——那孩子不是虛相,難不成是顧連舟?
可他若是顧連舟,原先躺在屋裡的那個又是誰?
他若是顧連舟,又怎會變成孩童模樣?
“亂了,都亂了。”想得多了,腦子便愈發混沌,宋三煩躁地撓了撓本就蓬亂的頭發,繞着顧宅走了一圈,看着四面景色,心情有些沉重。
此次若是回去,她定是要問顧少炀擡價的。
是她疏忽大意,竟低估了顧大少爺的本事。
他從暖春閣帶回的,分明是一隻大妖。
宋三在院牆下停住腳步,擡手摸了摸朱紅色外牆,隻覺得入手幹燥且溫熱,似夏日午後,遭受烈日暴曬的磚石觸感。
細緻真實到如此地步,唯有大妖才能做到。
也難怪顧連舟會沉溺于夢境,不願蘇醒,便是她在這麼個環境中待上半日,怕也會分不清虛幻與真實罷。
宋三擡起頭,忍不住咦了一聲。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着,顧府的院牆比一般的院牆要高許多。
她站在牆根下,仰頭看着高聳的院牆,心中的怪異感愈甚。
今早來時,這牆還沒這麼高的。
這麼看着,好似稚子視角,世間萬物都被放大了一般。
總歸是要再回去的,宋三想,翻牆怕是不能了,得另尋一條路。
她耐着性子在牆下尋找,過了許久,終于在一處茂盛的草叢中發現了一處隐蔽的狗洞。
到底是家大業大的顧府,就連狗洞都比别家的寬敞許多,宋三跪在地上塌着背,不怎麼費力便爬了進去。
她從洞口鑽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與枯枝,看着偌大的顧府,長長地歎了口氣。
顧宅如此之大,靠腳力,一時半會兒還真找不到顧連舟的所在。
早知會如此,她便不去惹顧連舟不痛快了。
沿着石子小徑漫無目的地行走,直到前方傳來淙淙的流水聲,宋三遠遠看見林立繁茂的樹木後,作丫鬟打扮的一行人在長廊下匆匆行走。
既是顧府的人,對路形定要比她清楚。
宋三如此想着,匆匆整理了下衣物,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好姐姐,打攪了,請問……”
領頭的丫鬟率先扭頭看了過來,将宋三的後半句話生生堵了回去。
但見這丫頭鵝蛋臉,粉腮,櫻桃唇,一雙眉眼卻像在墨汁裡滾過一般,斑駁狼藉,偏偏身姿動作鮮活極了,襯得那張臉格外詭異。
像個成精的假人。
其餘丫鬟聽見動靜紛紛轉過頭來,看向宋三。
一齊溜的墨水眼珠子,黑炭眉,粉腮,血紅櫻桃唇。
簡直……簡直比幼童畫鴉還要潦草。
這妖怪的品味當真是作孽,風景建築如此求真,人物卻這般不堪入目,厚此薄彼,終是漏出了它的“馬腳”。
宋三幹笑幾聲,沖衆人抱拳緻歉:“叨擾了,我這就速速離去。”
言畢,原地調了個方向,邁着碎步走得飛快。
可不等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嘶嘶呵呵”之聲,引得她腳步微頓,忍不住向後瞟了眼。
隻一眼,看得她後腦勺發涼。
她瞧見,身着粉裙的丫鬟們扭着身體向她沖了過來。
一個個仰面的仰面,弓腰的弓腰,步伐不整,四肢僵硬地扭曲翻轉,跟被人抽去筋骨一般,總之沒個人樣。
而那怪異的動靜正是出自她們之口。
這會兒哪還能見到什麼櫻桃小口?隻見姑娘們的唇瓣向兩邊誇張地裂開,揚成奇異的弧度,半透明的涎水挂在下巴上,随着動作上下甩動,猩紅的喉嚨深處發出野獸般聒噪的嘶吼聲。
雖說不出半句人言,可宋三卻聽得明明白白,她們是要将自己捉住,再生吞活剝。
她還能如何?
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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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呼嘯,林濤滾滾。
拂堤絲縧向後飛速撤退。
宋三在小道間不停穿梭,因吃了不識路的虧,中途引得越來越多的顧府家丁前來追逐。
起初不過寥寥幾人,她尚且還能應付,可後面人群逐漸壯大,躲避便成了件艱難的事。
一時間,人頭攢動,所到之處,連地面都在震動。
有那麼幾瞬,宋三甚至感受到有鋒利的指甲尖觸碰到了她的衣服,那小厮的呼吸都快拂到她的腦後了,可偏偏就是抓不到她。
如此反複,好似故意拿她逗趣一般。
宋三低罵了聲。
這幻象的主人——顧連舟的邪祟,怕是将她當作誤入狼群的羔羊了。
害一人還不夠,竟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了麼?
胸口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宋三牙齒酸澀,幾息之間,喉頭湧出腥甜的血腥味,她扭頭看了眼身姿扭曲、宛如獸類的家丁們,勾起唇角,眼中閃過一絲譏嘲。
臨到分岔路口,她急急刹住腳步,改了方向。熙攘的人群一時穩不住身形,擠作一團。
她撐着青石欄杆,輕松一越,穩穩落地後繼續向前跑去。
見此情形,身後的人群陡然沸騰起來,打了雞血般嘯叫着向前狂奔。速度之快,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論。
宋三落在一戶院中,回身沖衆人招手,挑釁道:“來啊,繼續追啊!”
她笑得肆無忌憚,在憤怒的家丁面前扭身掀開窗戶,撐着窗台滾了進去。
窗戶“砰”地合上。
世界終于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