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人是看不見邪祟的。
人與妖邪本不屬同個地界,若把人比作陽,那物便屬陰,二者泾渭分明,互不相幹。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陰陽失衡,邪祟滲透人間。那東西采補了人的氣,竟在被采之人面前顯出形來。
确切說來,此形非彼形。
倘使邪祟化作面目可憎的模樣,便會叫人肝膽俱裂,神魂俱散。而人氣一旦消散,邪祟便要重新選擇采補的對象,麻煩得很。
是以,這麼多年來,邪祟變着法兒地變幻,有時是塊物件,有時是處景緻,再有甚者,會依據苦主的執念,幻化成美好而虛幻的願景——亦被稱作“虛相”。
以至于到最後,天機門的術士也難以分辨其真面目。
宋三跟着師父曆練時曾有幸見識過那麼幾回。
隻不過當局者迷,苦主很難從虛相中脫離出來,最後勉強将其分離開,也落得個失魂落魄,癫狂之症。
她咬了口竹葉餅,重新看向床上的男人——顧連舟。
這位顧家的大少爺,生了副好皮囊,光是靜靜躺在那兒便是個美人。
也不知像他這種養在金湯玉池裡的嬌貴人物,能否承受住從虛相中生生撕裂的痛楚。
可别瘋了才好。
盯着這張臉,宋三沉默地啃完了一張餅子。
她拍去指尖沾染的餅屑,站起身來,繼而從腰側摸出一把銀刀,沖顧連舟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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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刻鐘前,她問顧少炀借來一面鏡子、三根香,接着便将人請出門外。
倒不是怕洩露天機門的秘密,主要是她對顧大少爺動刀子這事,一時半會兒不好解釋。
索性關起門來辦事。
銀刀小巧,約莫三寸長,鋒利的刀刃在顧連舟左側鎖骨上方劃開一道小口,鮮血登時流出。
眼見白色裡衣快被染紅,宋三動作極快地取來銅鏡,蘸着血在鏡面上走筆龍蛇,待血符畫成,又取來一根香,借着屋裡的燭火點燃,插在香爐之上。
隻見星火明滅間,一縷香霧緩緩逸出,缭繞間,竟像是生出了意識,朝銅鏡方向靠去。
天機門大多術士都有一件本命靈器,可連通陰陽兩界,靈性高的——譬如天生陰陽眼,便可省些力氣,而像宋三這種先天不足,則需借助外力開眼。
她的本命靈器便是随處可得的鏡子。
世人多以鏡子正衣冠,鏡子的材質也各不相同,自古有水鏡、石鏡、銅鏡,宋三更偏愛後者。
等了許久,銅鏡吸飽了香霧,鏡面生出油潤的光亮來。
宋三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忽覺眼皮有些沉重。
她捧着銅鏡晃晃悠悠起身,開始繞床行走。
這鏡子是她方才親眼看見顧少炀從屋裡的衣櫥中取出,想來正是顧連舟的東西。既是他本人之物,必然沾染了他身上的氣息,用來探查邪祟的方位最好不過。
繞了幾圈,宋三忽然停下腳步,心中莫名覺着怪異。
鏡子……何時變得這麼輕了?
她低下頭,看着手中的東西,面上空白了一瞬——
不知何時,她手中的銅鏡竟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朱紅色、由竹藤編的蹴球。
宋三的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轉身看去。
隻見金紅床帳下,顧連舟全須全尾地躺在原處,面容安詳,睡得昏沉。
她飛快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手裡的蹴球,末了,幹笑一聲。
好一招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
這邪物竟将她引入了自己的地界。
隻是令她沒想到的是,對方的行動居然如此迅速。
“噔噔蹬——”門外陡然傳來急促的響動。
宋三眯了眯眼,豎起耳朵聽聆聽動靜。
雜亂的、毫無節奏的腳步聲不停歇地響起,時近時遠。
好似有人穿着木屐在門口跑來跑去,十分吵鬧。
她捧着蹴球,繞過屋心用來隔斷的屏風,向聲音來處踱去。
“噔噔噔——”又是一陣響動。
宋三終于看清了倒映在門扉上的黑影。
看身量,門外那“東西”并不算高大,甚至可以用矮小來形容,粗略估計,個頭頂多到她的胸口。
她看了眼未上插銷的門把手,擡手将門拉開。
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宋三下意識往後縮了半步,再擡眼,被門外的景緻驚得呼吸一窒。
若将今早所見的顧家宅院比作黑白分明的畫卷,那麼如今擺在她面前的便是生機勃勃,無盡綠意的春遊圖。
雪地不見了,滿地芳草随風起伏,掀起旺盛的生命力。
蟬鳴聲如海浪,一股腦灌進屋裡,順勢将她淹沒。
隻一瞬,冬夏轉換。
詫然間,木屐摩擦地面的聲音停了下來,一道稚嫩的童聲打斷了宋三的思緒——“你是誰?”
宋三低頭,愣怔地看着出現在面前的豆芽菜。
目光所及處,是個男孩兒,看年歲約莫五歲,稚氣未脫,模樣卻生得實在是好,濃眉大眼,自帶一份英氣。
再看他身上穿的錦繡華服,想來應當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少爺。
小少爺仰着頭,烏黑圓潤的眼底不見絲毫怯意,定定地注視着宋三,審視着這位“不速之客”。
“你是怎麼進來的?”
“拿着我的球做什麼?”
一連三問,已将耐心盡數耗盡。
小少爺抿唇皺眉,大聲道:“胡管家,将這賊人拿下!”
宋三終于有了反應,她将蹴球随意丢在地上,在男童詫異的眼神中走上前來,俯身擡手。
在那未褪的嬰兒肥臉側捏了一把。
手感彈滑,像是早晨剛出籠屜的白饅頭。宋三在心底默默評價,俄爾,不可置信地收緊了手。
她竟可以觸碰對方?
這可麻煩了呀……
心中翻起愁雲,卻見小少爺猛然掙脫開來,紅着臉扯着嗓子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