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的陽光傾瀉在鐘抑的鼻梁上,為一半臉龐掃上陰影,光随着風起,攀住風中搖曳的金絲流蘇,逐漸蜿蜒冠上,藏進那塊黑色的寶石,又映射出五彩斑斓,投映在那雙慣看生死的眼睛裡,竟顯出幾分少年稚氣,明眸中掠影浮光,眼尾彎彎
其實那個乾國百年未遇的寒冬,也并不是特别冷
鐘抑扶着夫子就坐,他并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就摁着權烜跪下道:“夫子容禀,鐘抑今日來,是帶王孫拜師的”
權烜記着姜齊昨夜的囑托,于是真誠地用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得哀求着仙人,似是要将心翻出來給他
夫子看着他的眼睛,輕輕歎了口氣,接着問鐘抑
“你會殺他嗎”
權烜不懂為什麼話題突然轉的如此急促,聽見殺人便臉色一白,突然想起了那日在長安宮的争執,以為夫子不收自己,這大冰塊就會嫌丢人把自己和姜卿一同殺掉,此時沒聽到鐘抑的回應便越想越慌,不顧什麼“喜怒不形于色”,滿腦子淨是之前姜齊的囑托,在大袖的遮掩下狠狠得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登時眼中起了薄霧,膝行到沈齋南身前,甚至擠出了幾滴眼淚,糯聲求道:“夫子”
哭着臉皺巴到一起,楚楚可憐得模樣似是故人,于是沈齋居找人拿來手巾為他擦幹淨臉
“小殿下不哭,臣收下你”
轉頭對還跪在那裡的人說道:“起來吧,隻是我求你,留他一命”
鐘抑并沒有解釋什麼,隻是垂着眼,讓人看不清神色,低聲拱手行禮
兩人回到了将軍府,鐘抑兀自從馬車上,走進門後轉身看見了從被子裡鑽出來一顆頭的姜齊
“姜卿!”
或許是方才太過驚心動魄,權烜第一次在外面展露笑顔,歡樂地跑過來
“我拜過師了,過幾日行禮式”
姜齊抱住他,裝作驚訝道:“是嗎!那你謝謝你亞父了嗎?他帶你去拜師的嗷!”
鐘抑唇線抿得很直,并沒有看姜齊,他進屋中似乎拿了個東西出來,牽過小厮給遞的缰繩便要出門
權烜也隻是靜靜盯着他,并沒有搭話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姜齊隻能自己問道:“你去哪?”
鐘抑并沒有轉身,隻是微微側着臉,冷冷道:“你若是拿不出那道遺诏就去找大公子親自要一份”
姜齊撇嘴,背對着他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當然寫好了
隻是正在做舊,不方便現在拿出來罷了
權烜見他舒坦,便也要躺在這曬太陽,姜齊嘴上嫌棄着“得虧這搖椅大些”,身體卻很誠實地給他讓了一小片地方,權烜脫了靴子便鑽進他懷裡,毛毛墊子被姜齊暖得溫溫的,他抱着姜齊的腰,姜齊也伸手攬住他,一大一小就這樣窩在被子裡曬太陽
正被烤得昏昏欲睡時,權烜卻爬到他身上,姜齊便調整了下姿勢,讓他坐在自己肚子上,但是被子掀開後冷風灌進來卻有些冷,于是姜齊又把權烜摁倒,讓他趴在自己肩膀上
權烜今日實在是有些高興過頭了,擡頭笑着用手指輕輕的戳着這人長長的睫毛,把姜齊最後一點睡意也給戳沒了
姜齊佯裝發怒,一邊啞着嗓子喊,一邊翻過身來将權烜壓在身下,吸着他光潔的小臉蛋,權烜隻驚得又笑又叫,姜齊罰夠了,便又讓他蜷在自己懷裡,享受着這難得的安甯時光
“姜卿”,權烜從被子裡探出腦袋,說道:“今日夫子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
姜齊睜開眼,問道:“什麼?”
權烜說道:“夫子說‘你會殺了他嗎’,還說‘留他一條命’”
姜齊道:“侯爺怎麼說?”
權烜道:“他沒有說話,隻是行了禮”
姜齊的眼底似是冰川融化,心中驟然澄澈
他笑了起來
權烜不解,問道:“姜卿,怎麼了?”
姜齊道:“我笑你亞父要暗地裡‘投敵’了”
權烜有些震驚地重複道:“投敵?投向熵國嗎?”
姜齊點點他的小鼻子,道:“投向你啊!”
權烜愣住了,不知要喜還是憂,他并不想追問下去,隻生硬地轉口問道:“為什麼要換師呢?我以前的夫子不在我身邊了嗎?”
之前乾王為了制衡朝局,并沒有讓祭酒來作權烜的夫子,姜齊還沉浸在喜悅中,并沒有多解釋,隻随口道:“以後那些夫子會輔助你今日拜的夫子,他們都還會在你身邊,不光是他們,我還給你找了幾個侍讀陪着你”
權烜眼中亮起來,問道:“在哪?”
姜齊眼珠一轉,帶權烜向後院走去,貌似無意地路過程恩和程秦的院子,又“恰好”等到了程秦
“程秦,今日侯爺帶他去拜學宮祭酒為師,夫子已經答應,今後讓程恩做他的伴讀,你意下如何?”
程秦颔首稱是
“還有”,姜齊繼續說道:“你之前在南疆道理花市的事務十分不錯,我已将你薦給廷尉宗尚,你近幾日便抽空去拜訪他,他不會為難你,等少府一職空出來,你就準備一下,走馬上任”
程秦一愣,不喜不怒,隻拱手道:“多謝姜大人”
姜齊微笑道:“不必多禮,過幾日月祭上,小殿下會拜侯爺為亞父,這幾日以衎他們都在準備着,你若是能騰出些時間來,也去幫幫他吧”
姜齊說完,牽着權烜便走了,轉彎之後姜齊低頭和權烜對視,兩人眼中的笑溢了出來
“怎麼樣?開心嗎!”
權烜矜持地點點頭,姜齊摸摸他的小腦袋,邊走邊說道:“過兩日還有一位侍讀,隻是我忘了問名字,你到時候自己問問吧,多交些友人,他們日後都能輔佐你”
程秦回到屋中後坐下,程恩給他倒了杯茶,水汽氤氲,他卻并不忙着喝
這個結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學宮祭酒一職向來是帝師,明面上的學生本應隻有未來的儲君,後來被老皇帝強塞了二公子,這也是為什麼擁護二公子繼位的大臣也很多的原因,将軍為小殿下尋天下文人領袖做老師,就相當于将對方的一部分勢力拉到己方來
認鐘抑作亞父,這便更加明了了
既然二公子大勢已去,不如趁此機會……
程秦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淡淡開口道:“今日侯爺帶權烜去拜了帝師,想必他心中已經選定了他,讓你去陪伴王孫讀書也好,來日他登基,伴讀就是其在朝堂的心腹,隻是帝師座下,你切莫冒尖出頭”
程恩點點頭:“那我們還會同二公子打起來嗎?”
程秦答道:“不會”,他舉起茶杯,本欲再飲,卻又想起姜齊提到的“少府”一職,不自覺的看向那七分像他母親的眉目,突然面露嫌惡,狠狠将茶杯一擱轉身出了門
程恩的眼睛被那一聲震得一眯,隻僵直着背站着,不知叔父又因為什麼生了氣,隻是他早已習慣,因此也隻是淡漠得拿着桌布擦幹灑出來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