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将譚深何靠樹放下,終于有空解開縛口的布條,取出染血的布卷。
譚深何盯着他,十七八歲左右的年紀,蒼白瘦削的臉近看極其漂亮,眉飛入鬓,目如冷鋒,細長眼睫如蝴蝶流連,鼻梁高挺,唇如桃瓣。
這張粉雕玉琢的臉她不認識,但這雙眼睛,原主見過。
未等譚深何開口,男人冷冷地抛了一個她看不懂的眼神,就又沖了回去。
譚深何很快反應過來男人是去殺那一肥一瘦去了,她正好得以脫身。
但這個男的,估計也不會回來了。
算盤大概率落空的譚深何心生煩躁,自覺運氣實在不好。路遇這麼一岔,耽誤了時間還撈不着好,她有種趕不上ddl,但活又還得繼續做的郁氣。
不遠處響起刀劍叮叮當當的聲音,為免被波及,譚深何隻得聽音辯位,繞着戰場小心翼翼地下山,這種窩窩囊囊的做派,更是令她煩悶。
不多時,刀劍聲戛然而止,勝負分明了。譚深何僵在原地,緊張探聽,是誰赢了?
剩餘的喘息聲并不粗犷,也不摧枯拉朽,略有些磁性,是男人赢了。
譚深何放心了,腳步放開了直線下山,卻冷不丁被男人如鬼魅般纏來。
譚深何吓一跳,男人皺着眉問她:“刀劍無眼,你不怕死?”
男人的語氣冷硬,譚深何不悅,但見男人沒有一走了之的意思,倒底還是好聲好氣:“謝謝你救了我。”
大概是沒想到譚深何會直接一句道謝,男人臉色有些古怪,張了張嘴巴,到底隻是搖了搖頭。
譚深何見他軟下來的神情,果然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順杆上爬,一臉誠懇,試圖按原計劃行事:“我知道,我替你脫了困,你幫我脫了逃,我們兩清。但我現在有個急需處理的事,你能不能幫幫我?我現在現在身無分文,先欠你個人情。”
先是笑臉相迎,後是言語誠懇,譚深何沒什麼有價值的談判籌碼,所以做足鋪墊來試試空手套狼,萬一呢?
萬一……
“幫不了你。”男人一口回絕,一邊掏出一張帕子擦刀,一邊轉身欲走,似乎真的隻是來确認她沒事。
好吧,沒有萬一。譚深何沒有氣餒,她迅速想出了方案二,迅速紅了眼眶。
也許是短時間内遭逢這樣巨大的變故、這樣多的事,她的眼淚說來就來,一開口,哭腔甚重:“我知道,我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一個摸爬滾打四年也還隻是基層的文員,死了也沒什麼大影響。
“我爹娘不愛我,我隻有三個朋友,可是她們都死了。”
——我爸媽一心在弟弟上,這些年我也沒交到什麼朋友,死了也沒人傷心。
“我們被拉去當河神雨神的新娘,可是我們沒有見到河神雨神,我疼昏了過去,醒來她們都死了,就我活了下來。”
——猝死前我的心髒也很疼,一醒來,我的人生竟然還沒有終結。這種沒有意義的人生到底為什麼還會有續集?
“你能不能幫幫我,幫我把她們埋了?”
——我要幫她們。
男人停下了腳步,他剛好擦完刀,刀入了鞘。
男人頭也不回:“要是每個死人都要埋,那誰來埋你?”
那聲音分明一點情緒也無,話裡卻有十分徹骨,涼得譚深何的哭意也去了點。
她平複了一點心情,回道:“那你埋我。”
“我?”男人微微側頭。
她向前追了兩步:“我埋她們,你埋我。每個死人都要埋,做不做得到那是負責埋的人的事。我要埋她們,是我的事。我需要你幫忙,但不會讓你白幹。”多年的職場經驗告訴她,快刀斬亂麻,不要讓詭辯耽誤自己的工作效率,盡快拉回話題。
半晌,那雙沉如黑墨的眸到底是轉回她身上。少了戰鬥時的警惕,好看的眉眼盡是陰郁,算不上紅潤的唇瓣輕啟:“我無所求,你待如何?”
譚深何在觀察。區别于原主的記憶,男人于她又多了幾分熟悉,那個眼神,她好似看過千百遍,在她家裡,每天清晨的鏡子裡。
但又多出許多濃重的東西,稠得像灌滿了眼前這個人,一種深刻的悲哀,凝成的時代鐐铐。
他好像活不了多長了。
譚深何心裡兀地冒出這句話,心覺不待如何,物質的報酬對一個向死的人來說什麼也不是。
久等不到眼前人的回答,男人垂眸,轉身邁步。
“我埋你。”
男人腳步一頓。
“你要是死了,我埋你。”
男人回頭,身形瘦弱的女子受風一吹也搖晃,眼睛卻明亮,直直地看着他,閃着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光:“風光大葬。”
這一刻,那片雨幕裡望着木筏栽下視野盡頭而徹底死寂的心,竟再次有了波動。
婚喪嫁娶,按照傳統習俗,每一個都要挑合适的日子。尤其是白事,不僅出殡要挑時間,下葬也要挑時間,就連葬在哪,也得有個風水的說法。
譚深何生前隻參加過一場親人的葬禮,旁聽過墓碑選址的的規矩,聽不大仔細,但記住了要依山傍水。這樣看來,這裡倒是個絕佳的墓地。她仔細地在洞穴旁的山裡挑了個位置,和男人合力挖了一個大坑。
手邊沒有工具,男人就地取材削了兩個木鏟,好在泥土松軟,不難挖。
坑挖好後,譚深何帶男人回到洞穴,還好三個小姑娘無好無損。譚深何眼尖地捕捉到男人看向她們的那一刻,抿了抿唇。
這下譚深何基本肯定,男人認識她們。不特别熟,應是身負什麼任務易容潛入村子,武功高強,極有可能是哪個大人物的下屬。
死士?可能。或許是上頭把他的牽挂殺了,才有這樣向死的眼神。譚深何好奇,但也不是深究的時候。
她姑且擱置自己的想法,待男人将三人放置妥當,對男人深深道謝,并示意她想對三位摯友告别,且給她一點時間。
男人仍是一言不發,轉身下山坐在河邊。
譚深何回頭,跳下土坑,将松松擺着的三個小姐妹攏攏,攏出一個瘦瘦的位置,在腦内喚出系統。
“系統,把原主的身體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