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他還是笑着的,可裴從周隻覺背後脊背一涼,笑容一僵,立刻委屈地擡起手求饒:“行吧行吧,我保證和你那甯師妹的隻言片語都不會出現——裴大師兄,滿意了吧?”
“說正事。”
“咳咳,你怎麼知道我的确有事告知——好好好,不說廢話。”
裴從周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是有關赫連含山一案。最近赫連家内部似乎不怎麼太平,赫連含山死後,家主之位空懸,赫連家裡幾個有權威的長老為此打成一團,看起來暫時是顧不上找你興師問罪咯。”
這倒也在意料之中。裴不沉微微颔首:“依你看,接下來誰最有可能登上赫連家主之位?”
“表哥要考我啊?”裴從周笑嘻嘻地看他一眼,“這可難不倒我,我們寫話本子的,為了搜集素材可謂是耳聽四路,眼觀八方——呃,好的你别沖我笑,怪吓人的——我覺得應該是赫連清羽。”
裴不沉腦海中浮現出一道朗月清風般的長者身影。
據說赫連清羽原本不姓赫連,是赫連家上一任家主喪夫後續弦的繼室,入贅後便改了妻姓。
這在赫連家倒也算不上離經叛道,赫連家地處昆侖丘,自古以母為尊,境内生子都是跟母姓。
裴從周突然“嘿”了一聲:“說起這赫連清羽,他倒是同表哥你挺有緣分。”
“改嫁赫連家主之前,赫連清羽與一名凡人育有一子,名叫赫連為。”裴從周刻意壓低了聲音,卻難掩一臉八卦興奮,“就是上次引得南宮音同她親爹大鬧一場的那個赫、連、為。”
他們這些仙門世家,彼此大多熟識,誰家發生口角,即使再雞毛蒜皮,一夜之間也能傳得滿城風雨。
尤其是像南宮音這樣,堂堂世家大族的金貴小姐,為了一個出身卑賤的凡人之種,不惜要與家族決裂,這件事早已成了仙門之内所有貴女公子茶餘飯後的醜聞。
裴從周酷愛流連花叢,這番八卦自然也逃不了他的耳朵。
裴不沉似乎對那二人的情愛牽扯并不在意:“赫連清羽性子溫厚,他若上台,于我和白玉京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倒是,大概是知道自己出身凡民、比不上世家子的修為,赫連清羽從來不同人争執。就他那面人似的好脾氣,估計不敢再找你計較赫連含山之死。這樣表哥你也能騰出手來清掃襲擊白玉京的妖邪殘黨。”
裴不沉點了點頭,同裴從周并肩往外走了幾步,又有些憂愁道:“隻怕如今的赫連家代家主不會令他如願。”
正說話間,面前一道禦劍華光降落。
裴從周率先認出了來人:“煉器峰的鶴凝師妹!晨安啊,可是找我有——”
林鶴凝依舊那副目下無塵的高傲模樣,隻略略朝裴從周行了一禮,直直地盯着裴不沉道:“大師兄能否留步一二?我有事同大師兄講。”
裴從周吃癟地咂咂嘴,悻悻道:“甯師妹也是,鶴凝師妹也是……怎麼一個兩個漂亮姑娘全沖着表哥去!就沒有人看看我嗎!”
裴不沉苦笑,擡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林師妹找我該是有正事。甯師妹則是……唉,算了。總之你不許胡亂編排。”
林鶴凝眉間微蹙。
裴從周可憐巴巴地揉着後腦勺,應了聲“哦”,依依不舍地禦劍行了。
待他走遠,裴不沉卻依舊看着天際,沒瞧面前的女修:“鶴凝師妹親自來尋我,可是剖心錘的查驗結果出來了?”
林鶴凝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幹澀:“難道不是正事,我便不能來尋師兄了麼?”
裴不沉依舊溫和地笑着:“當然可以。”
林鶴凝的眼睛立刻亮起來。
可沒等她再說出什麼,裴不沉又溫聲道:“既然我身為大師兄,同門有什麼困惑難處都可告知于我,裴某綿薄之力,定然相助。”
林鶴凝的聲音再度苦澀:“師兄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明明相識了那樣久,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
一陣清風拂過,夾着淡淡白櫻花香,紛飛花雨中,少年一襲錦袍皓然,眉目清冷,如高不可攀的天邊明月,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她失态。
“喔,我知道。”裴不沉道,“所以呢?”
他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
裴不沉不耐煩地将目光移向别處,瞥見櫻枝随風搖擺,一隻小小的黑螞正順着枝芽慢慢往上爬。
他随手捉住那隻螞蟻,逗弄幾下,任由它被手指弄得暈頭轉向,纏繞攀爬。
林鶴凝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百無聊賴玩弄螞蟻的少年,這幅與平日溫和大相徑庭的模樣,她見過不止一次了。
她第一次向裴不沉表露心意後,對方彬彬有禮地拒絕,然而随着她的不依不饒,裴不沉逐漸冷淡下來,似乎覺得要抽空應付她這樣的癡情女子很麻煩。
他總是這樣,不屑一顧地、輕而易舉地,将他人真心踩在腳下,踐踏入泥。
林鶴凝慘然一笑,心想她的大師兄,難道當真是個無心無情之人麼?
她臉色又白了些許,但依舊保持着傲骨,隻是尾音有些顫抖:“我知道師兄看不起我,甚至我也瞧不起我自己——”
裴不沉輕輕觸碰那隻螞蟻的觸角,輕笑:“師妹有自知之明就好。”
林鶴凝渾身劇烈地抖了一下,眼裡湧上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恨意:“對,我是不配——那甯汐呢?她一個外門弟子,憑什麼、憑什麼值得師兄你另眼相待?!别以為我看不出來,這些日子師兄不寝不食地守在她的床邊,不就是對她有了特殊之情?”
裴不沉終于有了一點反應,他皺起眉,第一次擡眼看她:“你在胡說什麼。”
他依舊是清清淡淡的語氣,卻逼得林鶴凝的聲音越加高亢,幾乎失掉了人前那副清高自傲的儀态:“我不行、我不行的話,難道那姓甯的就可以?!”
“她是我的師妹,你也是我的師妹,你們有何分别?”裴不沉皺着眉笑,“你不行,而甯師妹她……當然也不可以。”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原本雙眼已經蓄滿淚水的林鶴凝突然愕住了。
而裴不沉又輕啧一聲,順手碾死那隻螞蟻,拍了拍掌心,扔掉殘留在掌心的濕血和蟲粉。
“沒有人可以。”他淡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