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有所思,裴不沉也注意到了,笑道:“一直看着我,是有什麼想說的?”
甯汐猶豫片刻,還是撿了最重要的先問:“大師兄為什麼會在龍肚子裡?”
“你問這個……我在找出路。”
裴不沉站起身,解下背在後背的逐日劍,揮劍示意她看,“應龍身披鱗甲,堅不可摧,我方才同它惡戰一場,也不過砍去幾片薄鱗,傷不了它的要害。”
劍光所到之處,照亮了胃壁上一處手掌深的傷口,伴随着周圍肉塊緩緩的蠕動,正不斷地滲出暗紫色的龍血。
裴不沉又是一劍揮出,那處傷口便又被他砍深幾尺:“于是我想,既然不能從外面傷它,那自内攻之,如何?”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随着最後一劍揮出,如烈日一般的火焰燒灼傷口,整座胃池劇烈地震蕩起來。
甯汐握緊浮舟的邊緣,免得自己掉下去,同時她也看見了,胃壁上、被裴不沉削過的地方已然裂開了一道狹口,裡頭隐隐透着光亮。
“看來有用。”裴不沉笑道。
“簡兮簡兮,方将萬舞。”少年忽然低聲歌誦起來。
衣袍随血雨腥風而動,劍刃一次次刺向蠕動猩紅的肉壁,他愉悅而歌,聲如清泉激石。
分明是在生死存亡關頭,他卻如閑庭信步,自在逍遙。
“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俣俣,公庭萬舞。
有力如虎,執辔如組。”
血水翻湧,如腥海浪,一葉扁舟一次次被抛向浪頭。
而劍尖所到之處,一朵巨大的血色肉蓮緩緩盛開。
“山有榛,隰有苓。
雲誰之思?西方美人。”*1
最後一劍,蓮花心成。
裴不沉突然一手拎起甯汐的後衣領,另一手并指作決,禦劍而起,直直朝着肉蓮的花心而去。
狂風惡浪從身邊呼嘯而過,甯汐下意識閉緊眼睛,等再睜開眼時,眼前換了天地。
逐日劍沖破血肉,她被裴不沉帶着,立于哀嚎瘋狂的巨龍之上。
裴不沉輕巧地反握劍柄,将逐日劍又紮進了不停翻滾扭動的龍背,借以穩住身形,順便隔着袍袖扶了甯汐一把。
等甯汐站起來,他便适時松開了手,一如往常守禮知文、進退有度。
清涼光滑的錦布從甯汐掌中滑過,猶如捉摸不定的風。
她拇指指尖的倒刺輕微勾到了裴不沉的袖口,拉出一道纖長晶瑩的蠶絲線,甯汐立刻有些尴尬。
與她所穿的粗衣不同,白玉京供給内門弟子的衣料皆是上品,采自東海的鲛紗、點綴其中的金線明珠、還有巧奪天工的刺繡工藝……就怕将她賣了也賠不起。
她忐忑地正要開口,裴不沉卻渾不在意似的将手一收,垂首向腳下看去:“閻野被我重傷,更會殊死一搏,待會我同它相鬥怕是顧不上師妹,我先将師妹送出此處。”
他頓了頓,又輕描淡寫道:“方才破出龍胃時大概被妖血濺到了眼睛,視物不清,護不了師妹了,抱歉。”
甯汐心中一緊,連忙踮起腳尖,去看他雙眼。
果然如他所說,裴不沉的眼圈周圍紅腫,眼皮緊閉,眼尾的睫毛都被妖血腐蝕得微微卷曲。
知道自己在這也幫不上什麼忙,甯汐隻好點頭,然而她才轉身邁出一步,腳下的龍背如地崩山摧。
龍嘯如雷擊:“裴氏小兒,毀我龍身,還想全身而退?!”
應龍閻野吃了裴不沉一個大虧,自然不肯輕易放過他,龍爪閃爍寒光,從甯汐背後襲來。
那一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眼盲的裴不沉聞聲擡起頭,可終究不如五感聰敏之人,還是慢了一步 。
甯汐本可以躲開,可若她閃身退讓,那尖銳的龍爪便會直接刺穿裴不沉的心口。
她驟然想起自己為什麼費勁千辛萬苦來到這裡——她來救他,即使手無寸鐵,即使螳臂當車,她不會再讓他如前世一般,潦草死去。
她要救他,即使以她的身軀為代價。
噗嗤——
利爪穿透血肉,血花飛揚。
下一刻,逐日劍如流星,将龍爪齊根砍下。
龍吟和劍嘯響徹天地,沒人聽見少女微弱的呐喊。
“大師兄。”甯汐讷讷道,“我會救你的。”
她在劇痛中眼前一黑。
*
甯汐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夢裡是熱鬧的上元夜,鳳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白玉京貴為百家仙門之首,更被奉為先祖,傳聞幾千年前出了一個得道飛升的仙人師祖。
如今世道,人妖兩分,妖氣渾濁,靈氣淡薄,能煉成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寥寥無幾,遑論飛升。
于是白玉京衆人對那傳聞中飛升的師祖更加崇敬有加,每年上元夜都會舉辦浩浩蕩蕩的祭祖大典。
典禮上,鳳架開道,香花作雨,鼓瑟吹笙,好不熱鬧華美。
隻不過這樣的盛會大多與甯汐無緣,她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外門弟子,沒資格參加。
上元夜祭祖大典對她唯一的意義,便是能拿到分發的紙燈籠。
燈籠大多做成瑞獸形狀,上頭施加了能讓瑞獸動起來的術法,可以維持三日夜。
雖然是個簡單的小把戲,但耐不住白玉京财大氣粗,一個小小的紙燈籠都能做得精緻無比,惹人喜愛。
是以每年上元夜,衆弟子都翹首以盼能拿到最漂亮的那隻紙燈籠。
甯汐卻沒有那樣好運氣,外門峰的弟子素來愛欺負她,在她來領之前就将大的、好的燈籠一搶而空。
等她做完整日差事,匆匆忙忙趕到儲物閣時,就隻剩下一隻烏龜形狀的、顔色油綠綠的醜燈籠,孤零零地被扔在地上。
甯汐撿起烏龜燈籠,上頭還被誰踩了一腳。
她安靜地擦掉上面的腳印,不出意外地看見烏龜的腹部破了一個大洞,小小的烏龜腦袋低垂,已經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