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春狩夜宴,人人皆有彩頭,四娘也該得一份才是,裴家六郎那邊…你也知曉,他身子骨向來不硬朗,春宴配色的禮,哪裡還顧得上周全?沒送出來,實非他本意,更非有意輕慢于你。”
她拍了拍沈聽珠的手背,“他雖病着,心意未必就沒了,你瞧,我這‘禮’,不也到了麼?可不許再愁眉苦臉了。”
沈聽珠指尖小心地捏了捏小兔子支棱的耳朵,眼中方才強忍的濕意,此刻洶湧地漫上眼眶,她擡起眼,露出一個真心實意地、純粹的笑容:“謝謝你,十娘。”
恰在這時,一個略顯急促的少年聲音由遠及近,“沈四娘子。”隻見一個身着青色短褐,頭戴小帽,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厮,抱着一個沉甸甸的木盒子,氣喘籲籲地朝她跑來。
小厮跑到近前,喘勻了氣,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臉上堆着笑:“可算尋着娘子了,小的阿茗,是裴家六郎身邊伺候的。”
“裴六郎?”沈聽珠和杜如筠俱是一愣。
“正是。”阿茗連連點頭,“郎君不慎着了風寒,這會子還燒得迷迷糊糊,實在起不得身,未能及時送于娘子春獵彩頭之禮,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深覺怠慢了娘子,所以特意叮囑小的,務必将這禮給四娘子送來,郎君還說。小玩意兒道是給娘子解悶兒用的,東西粗陋,娘子莫要嫌棄。”
沈聽珠心中疑惑更甚,打開盒蓋,盒内并無繁複裝飾,隻鋪着一層深色的絨布,絨布之上,上面整整齊齊擺放着七、八個寸許高的小人,小人皆用深色檀木雕成,形态各異,有寬袍大袖、作揖行禮的文士,有挽弓搭箭、英姿勃勃的武士,還有長袖飄飄、似欲起舞的仕女。
雕工雖小,卻極為傳神,人偶下方,盒子底部中央,嵌着一個不起眼的凸起銅鈕。
“娘子請看,您隻需輕輕按下此處。”阿茗神秘一笑,伸手在箱底邊緣一處極不顯眼的凸起上輕輕一按。
“铮——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盒底四周極細微的縫隙中,倏地透射出數道光線,幾個原本靜卧的檀木小人,竟如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倏然活了過來,隻見那作揖的文士手臂緩緩擡起,行了一個周正的禮,挽弓的武士雙臂張開,做出個引弓欲射之姿,長袖仕女輕擺腰肢,竟在狹小的箱底方寸之地,旋身、折腰、甩袖,跳起了曼妙的胡旋之舞,其餘幾個小人也各自動作起來,或揮袖,或頓足,或顧盼……動作雖小,卻流暢自然,配合着箱底清晰可辨的叮咚樂聲,仿佛一場微縮的皮影幻戲。
“呀!”沈聽珠與杜如筠同時低呼出聲,滿是驚異與新奇,這小小木箱,竟藏有如此奇巧。
沈聽珠目不轉睛地盯着箱中奇景,問:“這……這是如何做的?”
阿茗見她歡喜,語氣中帶着幾分自豪:“這是我們郎君耗費了許多心思,親手所制的小玩意兒,裡頭藏着極精巧的機簧,一觸便能引動,郎君說,博您一笑便好。”
沈聽珠和杜如筠對視一眼,皆感意外。她盯着那些靈動的小人兒,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今晚的郁結似乎都被這精妙的戲法驅散了幾分,“真真是……巧奪天工!替我多謝六郎君,此物…甚是有趣,我很喜歡,煩勞他病中費心了。”
阿茗見禮物讨了歡心,松了口氣,笑嘻嘻地應了:“娘子喜歡,我家郎君這病隻怕立時能好三分!小的這就回去複命!”說罷,又行了一禮,腳步輕快地退走了。
杜如筠陪她看了一會兒光影,見夜色深沉,溫言寬慰了幾句,這才起身告辭。沈聽珠又獨自在帳外又坐了許久,直到營地篝火漸次暗去,寒意侵骨,才抱着匣子與兔兒默默回了營帳。
翌日清晨,獵場薄霧未散,沈聽珠因昨夜睡得遲,精神有些不濟,想着去馬廄看看追雲,散散郁氣。行至半途,卻見前方小徑上立着一人,身着绯色常服,腰束玉帶,身形清癯,颌下三縷長須,正是當朝尚書右仆射窦孜彥,他似在沉思,見了沈聽珠,腳步一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竟透出幾分探究。
“沈家小娘子?”窦孜彥開口,聲音低沉平緩。
沈聽珠忙斂衽行禮:“小女聽珠,見過仆射大人。”
窦孜彥微微颔首,目光卻未曾移開,沉吟片刻,竟突兀問道:“敢問小娘子,生辰八字幾何?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所生?”
沈聽珠雖覺這問得唐突無禮,但對方位高權重,她不敢怠慢,隻答道:“回大人,小女生于靜甯六年,二月十六日,申時三刻。”
“靜甯六年……二月十六…申時……”窦孜彥仆射喃喃複述,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快、極複雜的精光,似是驚訝,又似恍然,更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忌憚。他喉頭滾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好時辰,好時辰。”
旋即,他不再多言一句,轉身疾步離去,隻留下沈聽珠一人呆立原地,這位仆射大人位極人臣,素來以持重威嚴著稱,方才那失态的神情,絕非作僞,自己一個深閨女子,生辰八字有何不妥,竟能惹得他如此驚怖?
沈聽珠心頭疑雲密布,無心再去看馬,隻覺這獵場春晨的薄霧,都透着幾分莫名的詭谲。她漫無目的地踱步,不知不覺離了主帳,走到一片偏角,卻見一塊半人來高的青灰色大石,石面坑窪不平,孤零零地矗立在溪邊。
沈聽珠停在這塊頑石前,神思恍惚。昨日種種,紛至沓來,攪得她心亂如麻,這石頭,亘古不變,無喜無悲,倒似比人快活自在。
正出神間,一個帶着幾分疏懶笑意的聲音自身側響起:“小娘子對這頑石枯水,倒是看得入迷。”
沈聽珠一驚,隻見離她幾步之遙,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年輕郎君,此人打扮甚是奇異,一身半舊不新的靛藍道袍,漿洗得有些發白,寬袍大袖,頗不合時宜,他面容清俊,頭發松松挽了個道髻,斜插一根烏木簪子,手中拄着一根九節竹杖。她隻道從未見過此人,觀其形貌,既非營中将士,也不似随行文官,倒真像個雲遊四方的野道士。
她心中警惕,面上卻維持着世家女的矜持,微微颔首:“道長有禮,不過是天色正好,偶然駐足罷了。”
那道士聞言,目光落在那塊大石上,仿佛在對着石頭說話:“貧道山寂,偶經此地。小娘子此言差矣,世間萬物,緣起緣滅,何曾真有‘偶然’二字?”他竹杖随意地點了點腳下,又指向那塊大石,“譬如這石,立于溪畔,受風霜雨雪,曆千載而不移,看似恒常,然其内裡,水流穿鑿,孔竅暗生,無時無刻不在‘變’中。”
他踱步上前兩步,竹杖的尖端輕輕敲擊着大石,發出笃笃的微響,“佛家有言,觀諸法如幻,本無生滅。此石在此,億萬年前或為高山巨岩,崩落至此,受水磨砺,終成今日模樣,它看似不變,實則内裡水流穿鑿,孔竅滋生,無時無刻不在消損變化之中,今日之石,非昨日之石,亦非明日之石,此謂不變化,亦謂不生滅。”
山寂頓了頓,竹杖指向溪水:“這水,奔流不息,逝者如斯,你此刻所見之水,瞬息已非方才之水,然則水之為水,其性恒常,不因流動而失其根本,變與不變,生與滅,本是一體兩面,如影随形。”
沈聽珠努力思索着“不變化”、“不生滅”的含義,卻隻覺得如同陷入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她蹙起秀眉,誠實地回答:“小女子愚鈍,實在不解這‘不變化’、‘不生滅’,‘空絕非真空,無亦非全無’的奧義。”
山寂輕笑一聲,目光從石上移開,落在沈聽珠微帶困惑的臉上,“深奧?倒也未必,譬如小娘子你,方才觀石出神,是見其堅乎?見其空乎?抑或是……見其曆經磨砺而猶自矗立?這‘空’,絕非頑空死寂,真空之中,妙有存焉,這‘無’,亦非斷滅虛無,無相無不相,萬法皆可從中生,執着于有,如抱石溺水,執着于無,亦如渴鹿逐焰,終是迷途。”
他微微搖頭,“情之一字,亦複如是,執着于有,困于情障,如蠶作繭,執着于無,強求斷滅,亦是颠倒,不執兩端,方得自在。”
沈聽珠似懂非懂。
山寂見她茫然神色,全不解他玄機妙語,眉頭一蹙,他本非厭煩,隻是胸中所悟如鲠在喉,難得一遇似有緣法之人駐足石前,卻是個不通文墨、不曉禅機的閨閣女子,心中那股子急于點化的熱切便化作了幾分氣惱:“貧道觀你神思郁結,獨對此石,隻道是心有挂礙,或可稍加點撥,不想竟是塊不開竅的頑石,連這最粗淺之理都如對牛彈琴!白白浪費貧道口舌!”
“罷!罷!罷!”山寂連道三聲,“朽木!頑石!機緣未至,強求何益?貧道去也!”說完徑自轉身,悄無聲息地飄然遠去。
沈聽珠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化和嫌棄攪得莫名,對着空林,忍不住小聲嘟囔:“什麼山寂道人……說話古裡古怪,好沒道理!”她不過是對着溪石發會兒呆,怎就招惹來這通玄乎又訓斥的話?心中煩悶被這無端遭遇攪得更添一層,再無心看什麼石頭流水,快步朝營帳走去。
日頭升高,營地裡人聲鼎沸,準備行獵的郎君們呼喝着整備鞍馬弓矢,沈聽珠氣鼓鼓地掀簾進去,見沈聽娩正對鏡理妝,忍不住将遇道人之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末了猶自不平:“……阿姐你說,這人是不是古怪得緊?我好端端在那裡看石頭,他上來就說什麼石頭不變又變、水不生滅的怪話……我不過答了句聽不懂,他便惱了,罵我‘朽木’、‘對牛彈琴’,好生無禮!也不知哪裡來的野道士,跑到皇家獵場來裝神弄鬼!”
沈聽娩聽到那道士自稱“山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四,你可知你口中的這位野道士是何方神聖?”
“嗯?”沈聽珠一愣。
“我的傻小四。”沈聽娩帶着點寵溺的笑意,說道:“你哪裡是遇到了什麼野道士?你撞見的,是那位最是特立獨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六皇子——趙明思!”
“六……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