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窗外大雨傾盆,屋檐上的雨滴順流下連成水簾,轟隆的雷聲驚了屋内的燭火,燭影隔着簾幕虛虛實實,忽顯忽滅。
幾道若有若無的私語聲傳來,“聽說那内侍一口咬死是楊十郎所為,當夜竟咬舌自盡了。”
“四娘子與這楊十郎未曾謀面,他為何要如此設計?”另一道聲音問。
“你進府晚,有些事不知道,四娘子從小是在田莊上長大的,那些個腌臜仆婦見她年紀小,偷懶耍滑,并不盡心照料,四娘子日子過得艱難,找了本雜書,自學了些手藝,每日做幾個小玩意換銀錢,一次不知怎得沖撞了楊十郎,他看四娘子瘦小可憐,起了壞心,幾次三番欺負四娘子。”
“有一年寒冬臘月,楊十郎故意推四娘子落水,當晚四娘子高燒不退,險些要了命,仆婦眼見實在瞞不住,隻得上告老爺,老爺大怒,貨賣仆婦,又鬧去了楊家……”
很快,那幾道聲音就消失在了雨聲中。
沈聽珠通體的痛感淡去,她睜開千斤重的眼皮,自榻上坐起,一口氣未提上來,悶得面頰漫起一大片紅。
商秋一面順着沈聽珠的背,一面端來溫水,“娘子慢些兒緩口氣。”
沈聽珠順了氣,虛弱倚在榻上,隻覺這具身子輕得可怕,妝台上的銅鏡映出她的面容——未施粉黛,懶染鉛華,半彎新月峨眉,眉黛含颦,幾許憂愁,水杏眸子微露秋波,眼尾含蓄上挑,眉梢有幾分清淩淩的靈氣,瞧着活像是畫卷中走出來的美人。
窗棂被冷風叩得砰砰作響,商秋正要掩窗,卻見一個梳雙螺髻的小婢女從外進來,“四娘子,老爺和夫人來看您了。”
又壓低嗓音,附耳過來:“三郎君也來了。”
沈聽珠面容陡然失色,隻聽得腳步聲漸近,三人從外面入來,商秋忙扶她起身,行一禮道:“見過阿爹,母親,三兄。”
沈忡應伸手扶起她,“好孩子,你大病初愈,不用多禮,快躺着歇息。”
“謝阿爹。”
沈聽珠擡頭,沈忡應一身暗紫色衣袍,風姿英俊,立身雅正,他在擔任谏議大夫其間,将順其美,匡救其惡,皇帝一再想要擢升他的官位,他卻堅持不肯,實職一直定在正五品谏議大夫上,官雖不大,卻是為數不多能在皇帝身邊說上話的近臣。
滕夫人儀容威儀,端莊大方,年近四十,保養得宜,眉眼不見一絲皺紋。
沈聽祈抱臂在後,未至束發之年,個頭卻極高,黑色衣袍,凜冽鋒利,一張冷臉,龍眉鳳目,清俊貴氣,似崖山的硬石,冷峻又剛硬,他打量沈聽珠一眼,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滕夫人怫然不悅,“三郎!”
沈聽祈撇嘴,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小四。”又輕輕一扯唇角,譏笑道:“你如今愈發能耐了,無诏私闖麓迎台…還鬧了一出好戲,精彩,實在是精彩!”
沈聽珠身子一僵,怯怯地低下了頭。
十年前,沈氏一族出了一件荒唐事,沈忡應方升任中書侍郎不過一月,竟又降去了谏議大夫。
其中秘辛卻是京阙一個衆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沈聽珠的阿娘葉妗。她曾是秦樓楚館的藝妓,才情出衆,能畫工詩,沈忡應賞識她,一擲千金給她贖了身,脫了賤籍。
不久,葉妗傳出喜脈,三個月便誕下了沈聽珠。
人人明面上恭喜沈忡應得了一位小娘子,然而人人都知道,沈四娘血脈存疑。
吳興沈氏是本朝有名望的簪纓世胄,當家老爺襲了官,升了太師,二娘子入宮作女史,如今現已做了太皇太後。
沈太師死後,長子沈表襲了官,官至宰輔,榮歸故裡,其子沈忡應進士及第,身居要職,與一個妓子胡鬧,實在有悖倫常,族中長輩幾次施壓,反對葉妗進門,沈忡應卻是不管不顧,任性行事。
靜甯七年,沈忡應因“狎妓逾矩,有違禮法”一紙奏疏觸怒天顔,貶谪谏議大夫。
此事鬧得京阙坊間人盡皆知,沈聽祈方知事,便聽得各路流言蜚語,以及父親的荒唐行徑,父子間不覺生了隔閡。
幾年來,葉妗伏低做小,面上倒也相處融洽,隻是三年前葉妗因病去世,沈聽珠沒了生母,年幼體弱,又因楊子邈一事,險些要了性命,自然接回府中。
沈聽祈厭惡極了葉妗,可葉妗已故,他沒辦法和一個死了的人計較,所有的怨憤隻能轉移到了沈聽珠這個“妹妹”身上。
他從來脾氣火爆,說話刻薄,一身好武藝,行事肆無忌憚,沈聽珠年紀小時,試圖親近過他,結果卻不盡人意。
萬幸滕夫人從未因長輩紛争怨憎過她,三年來耐心教養,教她讀書明理、治家修身,又幾番遊說族老,讓她進祠堂,入族譜,成了沈家正兒八經所出的娘子。
沈聽珠記着滕夫人的好,不論沈聽祈做了何種過分的事情,她從不吭聲,隻默默受着。
不曾想這逆來順受的樣子落在沈聽祈眼裡,變了意味,成了惺惺作态。
他心底那些個性子翻了上來,斥道:“果真是煙花柳巷所出的孩子,再好的家訓,也難教這劣根!”
此話一出,沈忡應登時變了臉色,厲聲道:“混賬!你滿嘴胡說些什麼渾話?”
沈聽祈冷笑道:“不過實話實說,阿爹怎得動氣了?我不是都依了您的意思,過來看她了,阿爹還有何不滿?不成是我那處又礙了您的眼,比不得她讨您喜歡,明知麓迎台是聖人所住,沈聽珠蠢笨,險些連累沈家,阿爹卻不舍責罰,當真是愛屋及烏,她阿娘活着的時候,給盡她寵愛富貴,如今連她——”
“沈聽祈!”滕夫人面有怒色,喝道:“你閉嘴!”
沈聽珠心髒猛地抽痛了一下,無措地沉默着。
沈聽祈最受不了她這副模樣,臉色鐵青叫道:“沈聽珠!你還有臉在這裝聾作啞!?”
沈忡應“啪”地拍案而起,怒喝道:“——孽障!你是想翻了天嗎?!”
沈聽祈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不服氣道:“阿爹究竟要縱容她到何時?”
滕夫人瞪他一眼,氣道:“我平素就是這樣教養你的?珠兒打小養在我身邊,是非過錯更是我一手所教,你這是在說,我也有錯?”
沈聽祈不忿,大聲頂回來:“阿娘明知我不是!”
“珠兒尚在病中,你且不聞不問,還如此疾言厲色,咄咄逼人,沈聽祈,你從小學得孝悌之至,都到哪裡去了?”
沈聽祈鼻尖微微泛紅,好似遭了天大的委屈,轉身冒雨離了院子。
滕夫人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無聲歎息一聲,将手蓋在沈聽珠手上,柔聲道:“好孩子,你萬不要理會他這冤家!”
“母親疼惜,四娘都知道。”沈聽珠仰起臉,勉強地笑了笑。
滕夫人與她挨肩坐着,掖了掖她的床褥,關心地問道:“你現下感覺身子如何?”
“好多了,隻是…偶有頭疼之症。”
“你這頭疼之症,大約是落水受寒所緻,我去叫他們再熬一碗玉米山藥排骨湯,給你驅寒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