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那場席卷天地的光瀑煙花褪盡,隻餘下日曆上更加迫近的數字,期末。
空氣裡的寒霜似乎也滲進了無形的刻度,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頭。
城市的喧嚣被凝縮進一張張翻飛的試卷裡,連帶着呼出的白氣都帶上了油墨的焦慮。
沈燃位于城市之巅的堡壘公寓依舊空曠,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恒的、流動的城市燈火。
然而,靠近窗邊的那一方小天地,卻被一種迥異的、凝神屏息的靜氣流牢牢占據。
白底藍邊的廉價折疊小方桌鋪得滿滿當當。
厚厚的課本邊緣磨起了毛邊,幾本攤開的習題集紙頁微微泛黃,密密麻麻的黑色筆迹爬滿了縫隙。
散落的彩色便簽條倔強地貼在重點章節的邊緣,像探出頭的報春鳥。
筆筒是便利店打折的透明塑料貨,塞滿了各色水筆和幾支秃了尖的鉛筆。
桌角邊那塊印着傻氣卡通圖案的軟墊布上,端正地放着一隻印着便利店logo的透明塑料杯,半杯溫水氤氲着微弱的熱氣。
周拟就坐在那張小小的、挂着毛茸茸黃色小雞鑰匙扣的白色塑料折疊椅上。
脊背挺得很直,如同拉滿後沉靜待命的弓。她的側臉在台燈的光暈下,被勾勒出專注而平靜的弧度。眉頭微蹙,時而緊抿嘴唇盯着書頁某處,時而又低頭,手中的筆在草稿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演算的線條如同冷靜流淌的溪水。
偶爾,她會擡起左手,無意識地用指尖揉一下太陽穴,動作輕微地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空氣裡彌漫着書頁的油墨氣味、紙張摩擦的微塵,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被暖氣烘烤後的、屬于她身上那種極淡的洗滌劑和紙張混合的清冽味道。
巨大空曠的客廳裡,唯一與之對峙的,是那片占據了絕對中央的黑色皮質沙發區域。
此刻,如同沉睡巨獸的沙發上,窩着一個與這片書卷氣格格不入的存在。
沈燃。
他沒有占據沙發的中心,而是随意地靠在沙發最靠近周拟方向的那一頭扶手旁。
一條長腿蜷着,另一條腿肆意地伸展,搭在冰冷的灰色石英地磚上。
他穿着那套深灰色的家居服,袖子随意地卷到結實的小臂肘彎。眉骨上那道曾經觸目驚心的血痕,如今隻剩下一條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泛着新肉粉色的細線。
他手裡拿着一本…《重型機車引擎結構精解(第七版)》,硬殼封面嶄新得像是剛從塑封裡摳出來,棱角鋒利。
但他明顯沒怎麼“精解”。
書被他以一種近乎敷衍的姿态攤開在蜷起的膝蓋上,沉甸甸的内容顯然沒吸引他多少注意力。
他的目光,大多時候是放空的。
越過膝蓋上厚厚的、圖文并茂的引擎剖面彩圖,越過那幾頁被他翻得紋絲不動的銅版紙,無聲地落在那個台燈暈染下的、埋頭演算的身影上。
眼神沒什麼焦點。
平靜、沉寂,甚至帶點百無聊賴的放空感。
沒有審視,沒有催促,更沒有往日那種銳利如刀的威壓。像一片沉靜的湖,偶爾,湖面上才會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
那是周拟無意識地擡起指尖揉揉眼睛時,他擱在書頁邊緣的手指會極其細微地、幾不可查地蜷縮一下,随即又恢複原狀。
整個空間靜得隻有周拟的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細微,卻清晰得像時間的針腳落在布匹上。
偶爾她會低低地念出一個解題公式,聲音含混,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絮語。
沈燃像是凝固在時光裡的背景闆。
坐姿幾乎沒怎麼變過,如同一座靠着沙發的、沉默的山丘。
膝蓋上那本大部頭成了完美的道具。
他沒有看表,也不催促,仿佛時間在這方寸的寂靜裡徹底失去了刻度。
偶爾,他會極其緩慢地翻動一頁書,紙張摩擦的聲響在靜谧中顯得格外沉悶。
或者,他垂在沙發扶手上的那隻手,會百無聊賴地用指腹蹭一蹭沙發布面上光滑的走線紋路。
台燈的光線在周拟低垂的眼睫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陰影。
筆尖的沙沙聲持續着。窗外的霓虹流淌過巨大的玻璃幕牆,光怪陸離卻悄無聲息,如同另一條流淌在深海裡的星河。
時光像被拉長、碾磨得極其細膩的流沙,在這個冰冷而空曠的混凝土巢穴的一角,悄然沉澱下一小片溫潤的痕迹。
沒有言語,無需對視。